泄密者：一个15年资深“舅舅党”的追忆

在玩具反斗城（Toys “R” Us，美国大型玩具连锁店）工作的15年里，我常常会在论坛上泄露一些内部消息，甚至会把还没正式发售的游戏带回家玩，然后发布感想。这绝对是严重违规的行为，但是我还是这么做了，而且我总是很兴奋。老实说，如果你的工作只是机械劳动，你也会抓住一切机会去网上结识朋友——他们至少真心地喜欢你，认可你。

我的舅舅党生涯开始于2000年，当时我刚开始上班。2000年代中期，我主要在店面的电子部工作。我们内部把电子部称为“R-Zone”。我在那里经历了疯狂的黑色星期五（生命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觉得自己在被顾客们群殴）和圣诞购物季。

慢慢地，分配给我的工作任务越来越多。我感觉不错，大概是公司在器重我。事实是，这个行业早已经掌握了一种管理艺术，他们用这种方法给予我被重用的错觉。事实是，升职名额总是稀缺，并且只有在员工的入职纪念日才可能出现。当然，更多的任务也让我有了更多的权限。我可以接触到公司的机密信息，包括一些上层下达的有关销售的指令。简单地说，我可以提前搞到促销海报。

我有稳定的收入和大把空闲时间。我单身，所以几乎没地方花钱，自然一头扎向了游戏的海洋。我并没有什么朋友，特别是喜欢打游戏的那种。于是我开始学会泡论坛。

在论坛上，我第一次意识到，还有别人和我一样热爱谈论游戏。当时感受到的那种喜悦，至今让我难以忘怀。

2003年，我开始上IGN论坛。当时他们有很多子版块，包括游戏区、电影区、体育区和灌水区。这个论坛最强大的功能是粉丝列表（the Watched User List，简称WUL）。早在十几年前，你就可以在IGN上关注其他的用户，如同现在用SNS一般。一个人的WUL越大，他就越有名，或者越臭名昭著。

我在IGN论坛上一点不火。我常常花很多时间敲出一堆干货，然后被无视掉，因为整个论坛基本就是一群老人在抱团取暖。我的帖子没有得到应有的注意。我拼命发帖刷存在，一遍遍检查拼写，来回推敲论点，但是没有什么发生过改变。没人理我，我就是在论坛上自言自语。

2003年10月，我的工作带来了一个机遇。

如果你在十年前从玩具反斗城买过游戏，那你一定会记得我们的“买二送一”活动。当时网购还没有普及，根本不存在比价网站。对玩家来说，我们的买二送一就是最划算的促销了。这场促销通常被刻意安排在十月中旬，即避开了假期的促销商战，又可以顺势清理掉积压的游戏。

在促销开始之前，销售和宣传策略要尽可能保密。玩具反斗城是当时玩具零售业的龙头，但亚马逊已经开始对我们产生威胁。有一些零售商在亚马逊上开了网店。要是他们知道了我们的策略，很可能会做出针对的措施，影响我们的收益。

2003年10月1日，我第一次在论坛上泄露了促销信息。那个帖子内容很短，主要透露了促销将在10月26号开始。这个日期是我刚刚在一次会议上拿到的。我还搞到了将要促销的主机机型，然后把这些消息混在一起发到了IGN的GameCube综合版上。

我觉得，我为玩家做了一件好事。

最初的几个回帖没把我说的当回事，歪楼讨论促销时要买什么游戏。但是，也有几个网友回帖向我追问，我使用了销售手腕同他们展开周旋。当时，我的心态就好像在和街区里的顾客聊天。我没意识到这是在网上发言。

很快，我意识到我帖子中一部分信息是错的。事实上，10月26号的促销内容是仅限PS2和Xbox的，而GameCube的游戏从10月19号就开始了。

就是说，我想给网友一点福利并顺便出个名，但是我搞砸了。当时我十分惊恐，害怕从今以后网友会直接无视我，或者干脆说我是骗子。我需要找到一个机会挽回脸面。

我在公司的内网上游荡，想找找还有没有什么新料。我查看了广告项目的细节；偷窥了更高层同事的文件；找到了网上促销的时间、加拿大分部的特殊情况和其他一堆有关宣传的陈词滥调。在GameCube促销开始前几天，我把这些东西整理成一个帖子发到了IGN上。

我的阴谋得逞了。你要是能帮别人省钱，别人没有理由不关注你。

这件事之后，我收到了很多玩家的私信。他们告诉我，因为事先知道了促销信息，他们节省了很多钱。这种感觉太好了。在做销售的时候，“帮玩家省钱”只是取得玩家信任的手段而已。然而，帮助这些互不相识的网友却我感到了骄傲，也感到了集体的归属感。

我得到了一个外号，“反斗仔”（TRU guy）。我想我应该是火了。

我比以前更活跃，我的帖子越来越多人看。每年一到九月，就会有大群网友追着我套话。我身上出现了一种责任感。因此，我连着好几年在IGN上泄露了促销信息。

2007年，几个网友建议我和更多人分享信息。因此我开始在Cheap Ass Gamer（简称CAG，专门的促销信息分享网站）上发帖。他们的网站布局合理，最合算的促销会被高亮标示出来，你还可以看到帖子的阅读数。这在当时是比较前沿的功能，因为IGN只能显示回帖数。顺便一提，在CAG上发生过游戏史最知名的泄密事件：因为Circuit City的一张广告，PS3的首次降价被提前泄露了。这次泄密让CAG被Circuit City告上了法庭。这件事在当时可是大新闻。

那年九月，我第一次在CAG上发帖。这可能是我最水的一个舅舅贴，但阅读量超过我之前所有的帖子。最终，它的阅读量达到了15万。在这个帖子的推动下，我的泄密事业进入了新的阶段。

第二年，我发布了一篇里程碑式的帖子。这个帖子从促销开始前9天（2008年）一直流传到2013年。在帖子里，我透露了一个多年前和同事总结出来的“退货秘技”。这个秘技其实很简单，就不多说了。总之，在这个帖子发布之后，反斗玩具城的游戏退货量马上大增。上层并不清楚顾客为何会这么做，但已经隐约意识到了有内鬼。

假期开始了，而公司开始寻找泄密者。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我正在和店长闲聊，我扯起了新游戏。店长听了一会儿，突然打断话题。

他说：“你是不是那个泄密者？”我长时间沉默。我知道，假如他们掌握了足够的证据，说谎对我会很不利。

我下定决心，向店长如实陈述了真相。

结果令我大吃一惊。在我说完之后，店长哈哈大笑。他告诉我，他从帖子的行文里就看出作者是我了，但是上层的人并没有足够的证据处理掉我。那几年，店里的生意特别好，管理层也特别偏爱努力的员工。他们并不希望证明我就是那个泄密者，因为他们根本不想开除我。

我知道，我躲过了一场大劫。但我仍然没有停止在网上发舅舅贴，因为被别人注目的感觉实在是太棒了。

2009年开始，我泄露的信息开始涉及到供货商。我赶在所有媒体之前公布了《Pokémon》的发售期。我教玩家怎么买到处处断货的Wii。但是，随着粉丝数量的增多，有人开始在我的这类帖子里展开骂战。

最终我决定回到更实在一些，没那么容易引战的老本行：泄露促销信息。是的，“本行”，谈促销对我来说就像工作一样，已经失去了趣味。我必须搞些新花样了。关于促销的高级知识是一种思路，另外我还决定开始做游戏评论。

在多数时间里，游戏区里只有我一个店员（在购物旺季会临时增加人手）。我拥有权限，也知道店铺里摄像头的位置，于是我开始把还没发售的游戏带回家。我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小偷。所以，在游戏正式发行之后，我会把之前拿回家的游戏封装好，带到店内，放进购物篮里再买回来。我知道这样看上去是洗白了，但仍然严重违反公司的规定。

2007年9月14日星期五，我们收到了几盒Xbox 360上的《光环3》。这个游戏将在9月25日发售，但是广告攻势在两天前就已经展开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游戏将要大卖。我们很少提前这么早收到游戏。恰好我马上要休假，我意识到，我能够很快玩到这个游戏。我会比所有人都快。

我很快遇到了一个问题：Xbox 360盒装游戏的密封方法和PS2游戏不同。我没办法在不破坏包装盒的情况下把光盘取出来，于是以前的作战行不通了。

但是我不在乎，我必须玩要这个游戏。

我溜进了柜台，抽出一盘《光环3》然后放进口袋。这次我没法洗白了。但是，兴奋很快盖过了惊恐。我如此兴奋，不光是因为可以上论坛发帖炫耀，更因为比所有人更早玩到《光环3》本身就是一种特权。

如果我被抓住，没有什么好说的，肯定就是开除。但是我没有犹豫，这个冒险绝对是值得的。

满怀喜悦回到家之后，我马上意识到，绝对不能在联网状态下玩《光环3》。通过我的Xbox Live ID，微软的人马上会知道有外部人员提前玩了这个游戏，他们可以轻松找到我。

我虽然对工作发了很多牢骚，但我仍然爱它，我不想失去它。同时，我也不想失去提前玩到《光环3》的机会。于是我拔了网线，决定只玩战役模式。8小时之后，我打通了普通难度的战役。接下来，我决定做一件从来没做过的事。

过去，我发的帖子通常闪烁其词，但这次我决定说出所有《光环3》的细节。我甚至发布了实机游戏的照片。我把帖子发到了一个比较小的论坛上。这个帖子并没有引起太大风浪。有几个网友表达了他们的嫉妒，剩下的一些向我提了几个问题。

我为了保持低调，特意没把帖子往IGN上发，但我没法阻止别人转帖。很快一些我没有想到的人搅合进来，私信几乎被塞爆了。我没有时间回答所有问题，因此惹恼了一些人，他们开始在论坛上侮辱我。我不知所措，只能离开论坛，暂避风头。

这没有持续太久。我重玩了一遍游戏。几天后，我发表了游戏的深度评测。这篇评测发表在IGN已经砍掉的“读者评论系统”里，但是很多读者认为这是IGN的官方游戏评论。

在网上第一个发布《光环3》的评测——忽略那些压力和问题的话，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

我觉得“值了”，开始等待狂风暴雨。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没人发现我做了什么。在游戏发售之后，我的帖子很快就沉了。我不再有什么特殊性，流量转向了其他的游戏圈红人。我身上的高光逐渐暗淡。

我发现自己的心中混合了悲伤和解脱。我知道我需要休息。我再也不想追寻网络上的名声了。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我仍然玩游戏，仍然能接触到最新的游戏，但我再没当过舅舅党。

我花了15年做这份事业，现在顾客们已经结账离场。

我没有什么名气，也没做过什么大事。现在我仍然会在网上发帖，但给我发私信的只剩下从IGN赶来观光的网友。舅舅党的阵地早已经转移到了推特上，我没力气再参与这场战斗，我只是觉得，时代变了，但舅舅党总是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