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问是一个令人惋惜的巨匠。在《阿鼻剑》以后,他再也没有得到足以匹配其画技的剧本,没有得到其他领域的超一流人才与他合作,于是在创作上未能再有更加经典的作品,在经营上也局限于眼前,而未能在生前就为自己和整个行业谋取更加健康的环境。
郑问是一个令人惋惜的巨匠。作为艺术家,他有着极为扎实的基本功、求新求变的创意、全神贯注的魄力;作为漫画家与美工,他有着一个职员最宝贵的自律性;作为一个人,他有着忠直、仁爱、侠义这些令人称道的传统美德。然而,在《阿鼻剑》以后,郑问却再也没有得到足以匹配其画技的剧本,没有得到其他领域的超一流人才与他合作,于是在创作上未能再有更加经典的作品,在经营上也局限于眼前,而未能在生前就为自己和整个行业谋取更加健康的环境。
今年6月16日至9月17日,郑问纪念画展“千年一问”于台北故宫展出。以漫画家登上故宫这个大雅之堂,受到政界、学界与业界的一致尊崇,郑问应该是第一人。然而老实说,大家都看得出,政客只是沾他的光,学者口惠不费地肯定一下这位和正统(能在拍卖市场卖很多钱、能支持很多高端论述的)艺术圈井水不犯河水的同胞也不难;业界倒有不少是与大众一样真心敬重的,但真要对得起郑问,就应该多方联合,把现在这低迷的创作环境搞好,让今后的漫画家还能在出道前多练一些郑问练过的基本功,出道后拥有比郑问生前更好的合作团队。此非一朝一夕之功,希望我们能真的做到。
我在周二和老爸、老妈一起去看了这个展览,买了画册和纪念文集,方才知道:郑问在2003年以后,到北京出任了华义《铁血三国志》的美术总监,2008年又做了金山烈火团队的《封神榜2》《月影传说》美术总监,2014年又担纲了一款《战神魔霸》,都是网游,而这些游戏的名字我都还是第一次看到,通常这就意谓着它没有成功。刚刚查了一下,《铁血三国志》转换开发工作室以后又开发了很久,后来没有正式推出,其他的游戏似乎大多也都停运了。
展览可以隐去不给力的部分,只突出郑问的画作,并且称颂说他带出了大量优秀的画家和美术从业者,在国内著名的游戏公司延续着他的言传身教。然而现实是那些游戏的寿命并没有比郑问的漫画长,而网游这种体裁,可想而知,也不能发挥郑问在艺术上的表现力。即便插画好看,若游戏不好玩、剧情不精彩,那也白搭。
这场展览特别为《郑问之三国志》辟了一个专区,完整展出郑问所画的100多张插画与肖像,其中一些大幅作品,如赵子龙单骑救主的《长坂坡》,的确是剧力惊人。导览也指出,那百余肖像各使用了不同的技法和思路,可谓郑问画技完全成熟的综合展现。但很可惜,我记得的是《郑问之三国志》这款2001年的PS2游戏评价并不高。根据导览所述,这是日本Game Arts的老板给了郑问一个“无期限”,等了4年收齐郑问的画,才交给底下人做出了游戏来──详情尚待考证,但我刚刚去搜了一下游戏影片,结果只能叹息。
当然,这里郑问只负责画画,其他方面的不足,不是他的责任。但为什么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跟到真正靠谱的团队呢?根据他在北京所带的同事商伟光的说法是:老师的电邮信箱里,塞了500多封各种各样的合作邀请,而郑问老师完全没有打开来看过,就只专注在眼前的工作。
如果郑问稍微有一点现代人的活泛心思,多一点普通人的社交,当不至于那么短于谋身。
有一则故事是,郑问在1998年曾帮一位罹癌的漫画家义卖筹款,亲自摆摊签名,且低调不声张。这故事非常符合“为善不欲人知”和“深藏身与名”的传统道德、侠义精神,但反过来看,郑问是自己被这种观念束缚住了。以他的鼎鼎大名,他完全有办法做得更多更好,然而这不是他的性格。以他的本领,他完全可以组队进军世上第一流的游戏公司甚至艺术市场,但是他没有,他似乎就是一直守着努力工作、专注当下、重视身边情义的信条。
或许这等朴实,和他穷人家小孩的出身有关。现在我们随便一个人,都可以讲一堆生意经,指出这种艺术家需要配上有战略眼光的经纪团队,然后可以如何如何。然而,当年郑问就是没有配到这种队伍,他和时报出版集团、和马利(郝明义)、和日本游戏公司的合作,都只是一案接一案的,没有长期、整体的生涯规划。在游戏公司做的这十几年,从结果来看,似乎也该算是埋没了。
而现在大家都已经很懂生意经,却无人有郑问的功力了。基础扎实的美术科班生并不少,问题是,郑问那种厚重的风格,和当前轻松娱乐、光鲜刺激的风尚,根本就不是一路。郑问曾经在访谈中说“我不会画可爱型的人物”,我们还可以说得更彻底一点:他不会搞笑。郑问漫画并非没有搞笑的场面,但看起来就是比其他人的作品来得凝滞。郑问也不卖弄性感,他画裸体,是直承西方艺术和中国艺术的正宗,展现生命力和线条美,或庄严或端丽,无有色情意味。有得必有失,我们先别说消费者喜欢什么,我们只论你个人喜欢什么,你就可以得出你与郑问在心理上的距离。
最适合郑问的作品类型,也就是历史正剧、传统武侠、传统仙侠。很可惜的是,郑问的编剧能力与国学根柢都称不上一流,历史正剧《刺客列传》《东周英雄传》是照着正史改编成短篇,尚可藏拙,但自由发挥的部分就不免出现硬伤,如《东周英雄传》某一篇的开场居然有少林和尚(佛教是汉朝才传入);又如秦穆公与三百野人一篇,郑问把野人画成披头散发、赤裸上身的野蛮人,但读过中文系、历史系的应该就知道,“野人”是居住在郊野的人,是相对于住在城内的“国人”而言,都是华夏,不是蛮夷戎狄——如果是戎狄,史书会注明。小时候还不懂,长大以后回头再看,便不免叹息。
武侠作品《阿鼻剑》的经典地位毋庸置疑,那是有编剧马利与郑问合作,彼时两人都是最灵光的年岁,然而只画了两部不了了之。这次展览的画册收录了当年第三部头一回的残稿,我原本应该是带着宝物出土的心情来拜读,看过以后,却觉得还是两部完结就好了──第二部结尾把意境拔得太高,第三部回到凡尘,怎么想都觉得很难避免为续完而续完的平庸。除此之外,《风云外传:天下无双》是老派的短篇佳构。
仙侠,除了早年脱胎自《蜀山剑侠传》的《斗神》,以现代都市为背景、在日本发表的《深邃美丽的亚细亚》其实也算──它在精神内核、表现手法上,都可谓脱胎自民间所熟悉的儒道释三教的各种寓言。若以短篇单元剧的形式来看待,确有不少篇极为精彩,而且适合郑问他自由出入于写实和写意之间的笔触,但要串成长篇,到后面就力有未逮、难以收束。这除了是公认的评价,也是当年我在《龙少年》上追连载时的观感。2000年时他去香港带人一起画《大霹雳》,当年我虽然很迷霹雳布袋戏,但直觉就觉得这不行。和同学一起看了第一期,果然不行,剧情零碎散乱,画也只有一些重要场面是他亲笔精修,与旁篇助手们快速量产的画面严重不协调。然而郑问还是将就撑到了合作期满,一点也不摆什么大师的架子。他应该摆的。
郑问的画技超越时代,甚至可以说独步千古,极可惜的是其他方面没有匹配上。在其他方面配得上他的人,这么多年以来,就是没有对上。设使你能与盛年时期的郑问合作,你可以给他什么样的剧本或企划?或者说,可以与他建立什么样的一个让大家更好的经营模式?虽然现在再想这些,也只能在穿越小说里实现了,然而来者犹可追,我们需要从现在开始更积极地联系各方面真正靠谱的能人,如果没有,那就从没有捷径的基本功练起。说归这样说,你会去练吗?我会去练吗?大部分的情况,我们也还是只能看着未能更加经典的郑问遗作,一叹再叹。
郑问在游戏界的影响与遗泽,是值得继续追踪报导的题目,而我们游戏媒体正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单位,所以如果您和美术总监时期的郑问大师有过来往,欢迎留言或来信分享经历,亦可联络我们前去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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