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心女孩

2020年妇女节前夕，偶像肖战深陷舆论漩涡。一同被拖入麻烦的还有肖战代言的玉兰油。

新冠偷走了这个春节。妇女节是所有商家渴盼报复性消费的大日子。当品牌方焦头烂额地为抗议者开发票时，某国际护肤品牌突然发出一条微博，把一个没有超话、没有粉丝控评、不是偶像的女孩推到前台，与众多明星一起出现在今年“女神节”的宣传活动中。

人们叫她Liooon。有人在评论里向其他人科普：“她是2019年《炉石传说》世界冠军。”

从全职参加比赛到赢得《炉石传说》特级大师赛全球总冠军，Liooon只用了一年半，创造了迄今为止国人在世界范围内参加《炉石传说》比赛的最佳成绩。

这条微博获得了将近3万转发。“冲这眼光，产品我买了。”“这就买两根睫毛膏。”

Liooon的真名叫做李晓萌。人们加购物车时，李晓萌正在为一点小事苦恼。年前她回老家过春节，却因为小区封闭隔离，没吃到期盼已久的新疆菜。“这些天，在家躺着啊……总被妈妈骂……”随着疫情逐渐平息，她终于可以偶尔出门买点蔬菜。“就是小区菜店，从后门可以进。”

女孩子爱美，说起这次的妇女节活动，她有点遗憾：“本来说好去拍宣传照，因为疫情没去成。”视频中，她自信地直视屏幕，跟我说，“我，值得拥有。”为她掌镜的是妈妈，背景是家里的墙。

■ 1.

2019年年末，最后一场《炉石传说》黄金系列赛，我到现场跟访李晓萌两天。金华体育馆外下着雾一样的细雨，场馆里阴冷潮湿，气氛却很热烈。下午2点50分，结束表演赛的李晓萌一下台就被粉丝们围住，要求合影。工作人员急忙驱散人群，把她送到后台。

“女冠军呢？女冠军呢？”后赶到的人在人群外侧踮脚张望。3点整，李晓萌出现在标准组赛场开始比赛。间歇的10分钟里，她被见缝插针地安排了一个长达7分钟的采访，差点赶不上比赛，导致被判负出局。负责比赛片区的裁判是个年轻女孩，表面上波澜不惊，手指却在手机屏幕划过李晓萌获胜那一刻的特写。

两年半前，曾经的李晓萌和她一样，只是《炉石传说》比赛的裁判。2017年，《炉石传说》世界锦标赛改制，4个区域出线名额取消，中国选手从预选赛开始就要与其它大区捉对厮杀。如果乒乓球也这么改，人们不会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外国人——可惜，在《炉石传说》比赛里，是中国选手被外国选手在预选中斩落马下。2018年中欧对抗赛，中国开局就被0比8剃个光头。别说夺冠，出线都难，那时候成为职业《炉石传说》选手，可以说是最差的入行时机。

不破不立。

作为《炉石传说》的代理公司，网易似乎意识到，想要提高选手水平，多练不是根本，比赛才是。有大量的奖金托底，才会有人投入职业比赛。能一直从比赛中走出的选手，才不怕打。

李晓萌不想当裁判了，她想亲自上场。她破釜沉舟来到上海，给自己定下目标，2020年要拿到去美国比赛的资格。

暴雪嘉年华的门票不好拿。一个普通选手，想获得特级大师赛的资格，要走一条最长的路。先是在黄金赛公开组的512人中杀出血路，成绩不但要好，还要次次稳定，才能积累黄金积分；积分是唯一通向更高位面的绳索。顺着成绩爬上去，报名大师组，名额只给积分最高的64人。

黄金赛公开赛的名额要抢，抢不到就得从排队替补打起。就是在这个阶段，发生了李晓萌领奖时讲的那个故事。当时，她被排在后面的陌生男人喊：“女生就不要来浪费替补名额了吧！”

2018年，她在公开组打怪刷分；2019年第一站黄金赛，她已经在大师组比赛中一路厮杀进入决赛，拿到亚军，晋级季后赛。

季后赛的对手都和她一样，一路打上来，每一个都对冠军与奖金充满渴求。然而冠军还是她。2019年末，她提前实现入行时的目标，拿到了那张机票。

“他们说我是垃圾赛制选出的垃圾选手。”她顶着这个评价去美国打总决赛。

到了安纳海姆，“我的赔率是最高的”，那意味着没人押她赢。

她登顶世界冠军，有人在网上长篇累牍地分析她的技术，把夺冠归功于运气。文章最后劝她趁成绩漂亮，立即退役保全面子。

■ 2.

人们渴望看到不世出的天才，比如吴清源，或能勤奋自律如C罗。如果是女性冠军，最好像李娜一样有个性——骄傲强硬、脾气火爆，在领域内有恐怖的统治力，让人心生拜服。

李晓萌似乎哪种都不是。

她个头略显娇小，脸上总是有一种孩童般悠闲的神气。被媒体集体采访、到台上打表演赛，或和主持人一起在镜头前直播解说，既从容又放松。

接受采访时，李晓萌话不多，常常一两句就结束了，也不像主播或爱聊天的选手们那样热烈攀谈。只有在比赛间隙和男朋友——IG战队的《炉石传说》选手随缘风复盘上一轮中的操作时话稍多些。两人在后台吃完盒饭，她叫住起身要走的男友，“把盖子盖好”。他坐下来，乖乖收拾着饭盒。

但她喜欢聊美食和家乡。聊到兴起，李晓萌翻手机给我看她中学时的照片。照片里她穿着校服，肤色健康，梳着大光明，马尾扎在脑后，笑得很甜。

当年，李晓萌的祖辈随建设兵团来这片土地扎根，到她已经是第三代。有一年学校组织学农，司机开着大客车，把孩子们拉到棉花田边。回程时，摘得多的孩子先上车，能坐到座位，她只能坐地板。

“坐地板也挺有意思的。”

这不像冠军会说的话，竞技的本质是追求胜利。妈妈和老师也觉得她内敛，好像什么事都不在意。

“很多时候我是需要外界给点压力的，我妈是高中教师，教师子女嘛，你知道的。”她坐在沙发边放松地晃着小腿，“我当时考的高中是当地最好的，和我妈不一个学校。可她说，掉出实验班就把我转校弄到她的班上，天天盯着我。为了不去她班上，我就拼命学习。”

到了高考那年的5月，负责给压力的妈妈突然生病住院，大考前夕，每天只有开餐馆的姨夫收掉生意来做做饭，其他时间就她自己。“刷题看美剧啊。”高考成绩下来，她去了西南政法大学。有些媒体因此给她贴标签，“女学霸”。

她绝不会说“我不是来比的，我是来赢的”这种话，都是走一步看一步。

一个夺得世界冠军的职业选手，并不渴求胜利。一个学习靠外部压力的学生，在没人紧盯时考上重点大学。结论只能归为她太过聪明、有天份，能轻松取得别人难以取得的成就。

事实不是这样。

■ 3.

美国安纳海姆。李晓萌在后台等待比赛开场。其他选手时不时偷瞄她几眼。

因为赛制不同，特级大师赛含金量之高，日本人称之为“天上界”，也是世界顶尖职业选手的私人俱乐部。每周固定两场比赛，胜者1000美金，败者500美金，相当于暴雪官方认实力，发一份保底工资。每一个赛季至少有3000人争夺特级大师赛末位淘汰的两个名额，堪称令人绝望的最强铁幕。

美洲区、欧洲区、亚洲区的总决赛资格，都是从这样的铁幕内诞生出的顶尖中的顶尖选手。

李晓萌的第一个对手是Tom60229，也是首个亚太地区的世界冠军。

那是2017年末，Tom赢得《炉石传说》世锦赛冠军荣归故里，接受了不少媒体采访。兜兜转转，被李晓萌的妈妈在电视上看到了。

“好像是央视的一个类似《海峡两岸》的节目，Tom在采访里说，电竞要看天赋，如果你给自己一段时间，还是不行，你就不适合做这个。然后，我妈就拿这个采访来教育我……那是2018年吧，我刚毕业没多久。”

2014年《炉石传说》上线当年，Tom就取得了世界杯参赛资格。因为资历和稳重的个性，被叫做“大哥”。在他夺冠那一场，Tom对Fr0zen以0比2开局，工作人员误以为他的对手夺冠，天花板上纷纷洒下庆贺冠军诞生的金纸。

Tom硬是咬住赛点，打满5局，以3比2的戏剧性比分逆转登顶。此次来美国，是他第三次打入全球总决赛，是位极其坚韧的冠军选手，只要给他一丝机会，就会被还以颜色。

李晓萌在赛前跟Tom打招呼。“我说，大哥你好啊，我妈之前拿你的采访来‘教育’我。”Tom一口软糯的中国台湾口音，非常讶异，“啊？这有什么好教育的？”

Tom是个秉持“天道酬勤”理念的努力家，但走到这里的人哪个没天份。大家对外谈天份，对内谈勤奋。

在《炉石传说》黄金赛现场，VK战队的队友坐在看台下谈论起李晓萌：“狮酱的风格就是稳啊，在比赛之前，会把准备都做好。”

我也问过她，快攻、中速、控制，有偏爱的套牌思路和打法吗？她说，所有职业和套路都会练习。

“高中时，我数学成绩不好。我听一个老师说过，只要把高中所有卷子写5遍就行了。我就写了5遍，考了自己有史以来最好的数学成绩。”

时间退回到2016年，李晓萌刚接触到《炉石传说》，她被迷住了，开始日夜不停地爬天梯、打排位。后来她决定做专业选手，和高考前克服学业上的困难一样，选了最不取巧的练习方式。

“一天100个俯卧撑，100个仰卧起坐，100个深蹲，跑步10公里”就能成为一拳超人的可能性在嘲笑世人皆庸才。可在现实中，勤奋就是天赋的一部分。

对局Tom，一场“天赋”之战。

第一局，Liooon和Tom萨满镜像；第二局，胜者Liooon换了牧师对局Tom的萨满。对Tom来说，这一次仍是0比2于对手，但8进4是BO3，即3局2胜制。跌入败者组的Tom又输给了“血脸”bloodyface，这一次，他没能爬上来，彻底出局。

赛程第二天，半决赛4进2。选手Casie问在胜者组等待的李晓萌，我和Surrender你希望谁赢？两位选手中的赢家将与李晓萌对战。她回答说，我会祈祷你赢。

Casie以2比1的成绩击败对手出线。他是欧服一星大师。冠军之于Casie好比诺贝尔文学奖之于村上春树。大赛屡屡出线，次次铩羽而归。实力有，但似乎总被命运作弄。人们都说此次出线也该他拿一次冠军。这是Casie摘掉“无冕之王”帽子的复仇之战，他一定要夺取两步之遥的奖杯。

比赛开始，战况胶着。Casie拿下一城，第2、3局，Liooon连赢2局，进入赛点。第4局Casie追上，2比2扳平。决定命运的第5局，好像两个人站在绳上互捅，脚下是万丈深渊。对胜利的渴望与对失败的恐惧，都可能让人崩溃。

当时中国的另一名选手已经在另一个半区被斩于马下。李晓萌再输，中国将再次与冠军无缘。

我问她：“2比2时，你害怕输掉吗？”

“其实去之前想着，能进前4就满意。”她笑着说，“不过奖金是想过的，我是金牛座，和钱有关系的都比较在意。”

相比起扶额、搓脸、托腮的Casie，她几乎没有特殊的表情和动作。崩溃的时刻出现在2018年黄金赛的最后一站，三亚，彼时她籍籍无名，惜败之后在卫生间痛哭。在季后赛拿下冠军之前，赛前一晚焦虑到无法入睡，在酒店睁眼到天亮，时间差不多，洗把脸直接去赛场。

在怀疑自身和命运的时刻，她甚至求助过神秘学。那是上海一家塔罗牌店，她问占卜师，会有我想要的结果吗？答案是肯定的，只要她认真去做。

“后来，我有了一点自信，就再没去过了。”

定胜负的第5局，输的是永远陪跑的Casie。他的场面和情绪都崩了。李晓萌进入决赛。

决赛对手bloodyface是非常有人气的明星选手，曾连续两次在《炉石传说》冠军巡回赛季赛总决赛里进入4强。第二局比赛未完，她场面拉满，bloodyface的手牌已然回天无力，进入她的斩杀线内。解说娇娇当即惊呼：“狮酱赢不了我把桌子吃了！”决赛赢得没有丝毫悬念，Liooon干脆利落地3比0剃了bloodyface光头。

李晓萌也没有想到。“本来我是想打得慢一点，精彩一点……”她本来是想在决赛展现实力，回击那些说她只靠运气的人。

2018年，她赢了第一个黄金赛专业组冠军后，想加入战队。去竞聘时因为性别被拒绝。战队的考虑是“女选手麻烦”。平时训练要单独的房间，参赛时安排酒店，男选手可以同住，女选手只能独处，这会“增加成本”。

虽然零七八碎地打到了一些奖金。没有战队依托，拿稳定的工资，李晓萌2018年的日子仍捉襟见肘。

“四处打比赛挺花钱的，一年多前在国内打比赛，赢的6万8奖金已经花完了，还找我妈借了几万。”

最后，VK战队招募了她。她就此去了上海。

“为什么加入VK战队？”

“因为能报销。”

赢得世界冠军后，无数媒体来采访她。她的队友是男性，对手是男性，来采访的媒体人绝大多数也是男性。他们有的甚至会问，再拿下一个冠军，你会和你男朋友风教练宣布结婚吗？然后给她贴上以“女”字开头的标签。她在男性的视角下不停被审视，显得有些孤独。

一个问题必定会在采访中出现：“你想对进入这个行业的女性说什么？”

她给出鼓励的答案。采访结束，和其他选手就这个话题闲聊，她实际上更希望人们入行之前谨慎一些，至少把书念完。“怎么可能念书和比赛都做好。”

李晓萌是特殊的那一个。她不掩饰自己的女性气质，会在赛前早起一会儿化妆。在美国比赛时，坚持在统一运动服下穿件漂亮裙子，配一双红色尖头鞋。就连女性更容易自我怀疑的特质，也被用在自省上，她有强大的自控力，从来都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2019年的黄金赛金华站也有女选手的身影。在第一组上台比赛的焦点桌上，游戏年龄3年的18岁女孩丢丢么么哒漂亮地战胜了对面的男选手。赢了之后，她害羞地捂着脸下台，眼睛亮晶晶的。

我抓住她，即兴访问。“最喜欢的选手？世界冠军狮酱啊！羡慕、崇拜……我也想像她一样。”

■ 尾声

2020年的妇女节，李晓萌成为了国际品牌的合作者。4个多月前，她独自踏上去美国比赛的征程。3万英尺的高空之上，她在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地思考，到了安纳海姆，如果真的夺冠，应该说些什么获奖感言？随即，她否定了这个想法。赛场群星璀璨，她，怎么可能？

“那个亮片……”她想，到时候，她要伸手摸一下为庆贺冠军诞生洒下的金纸。11月2日决赛当天，她真的伸手摸了一下。与预想不同的是，她站在领奖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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