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上的世界。
曾有人认为,分散式股权和走上前台的管理者将终结托拉斯的时代,令两大阶级间的对立趋于消弭。也曾有人认为,网域无限宽广,赛博空间将成为人类自由的新边疆,超脱出逼仄的现实。
他们都错了。由纵横交错的股权编织出的企业集团比托拉斯更难对付,曾被想象为自由沃土的互联网早已被科技巨头们瓜分殆尽,只留下些许绿洲供人缅怀。
在互联网方兴未艾之时,一群科幻作家、漫画家和影视作者就已经开始想象互联网时代的面貌。从《真名实姓》《神经漫游者》到《银翼杀手》《攻壳机动队》,正是他们创造了后来被命名为“赛博朋克”的景观和意象。
相比于“黄金时代”昂扬壮阔的太空歌剧,赛博朋克的未来图景是阴郁而潮湿的,就像城市上空永远不会散的雾,永远不会停的雨。高耸的大厦创造出空间的区隔,玻璃幕墙内是在昂贵但先进的生物技术下近乎不朽的富有者,幕墙外生而贫贱的生命却如苇草般脆弱易逝。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从不曾如此不可逾越。
就连那曾经被认为是自由的赛博空间也成了凡人身上的锁链。无限宽广的网域被强大的公司所主宰,反过来压迫着已经足够逼仄的现实。只有极少数技术足够高明的黑客,才能冒着大脑烧焦的风险在牢笼缝隙中穿行。
这样的世界会是我们的未来吗?
企业是赛博朋克世界的主角。无论是《红弦俱乐部》里的超陆公司,还是贯穿《赛博朋克2077》全部主线的荒坂集团,他们都是世界观下的真正统治者。如果你在《赛博朋克2077》里选择公司狗开局,开场不到两分钟就能看到你上司为一己之利谋杀了整个欧洲空间议会。
事后,他轻描淡写地倒了一杯酒,要求你秘密调查另一位公司的管理人员。看起来,对他来说,荒坂的内部斗争更重要,而且比谋杀整个欧洲议会更重要。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企业的特殊性都被人们视而不见。人们漠然地接受了企业的存在,接受它悄然无声地成为经济世界中的主角。它的存在太过理所当然,以至于人们自动忽略了它身上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部分。直到经济学家罗纳德·科斯提出那个著名的问题:企业为什么会存在?
如果把商品由价格调节、自由流通的市场比作海洋,那么企业就像是其中的一座孤岛。从来没有企业是按市场的原则组织起来的,价格调节的机制被拦截在了企业门外。事实上,几乎所有现代企业都以标准的科层制进行管理,既不同于经济世界中的市场原则,也不遵循民主政治的运行机制。
从这个角度来看,企业的面貌就变得异常奇特。理论上来说,它需要根据市场的价格机制调节生产,但它从不根据市场机制进行管理。它管理的方式是制定章程、发出指令,建立起垂直的行政体系,而其中大部分成员都只有行政与生产工具的使用权而非占有权。
是的,这是一个科层制的世界,或者用更通俗的话来说,官僚统治的世界。你可以在它提供的垂直阶梯中向上爬行,可以借助职位的力量调动起常人无法想象的资源,可以命令一整个部门的下属为你的意志服务,可以享受职位为你带来的艳羡与名望,但要记住,所有的一切都不属于你。
你只是一个工具而已。如果职位更高的工具,或工具的所有者觉得你用起来不那么趁手,那么你唯一的下场就是被抛弃。前一刻你还乘云霄飞车从天而降,用荒坂的名头震慑每个敢来找麻烦的家伙,下一刻你就失去了职位,以及职位带给你的银行账户、创伤小组套餐,当然也包括所有强化义体。前来清理的荒坂特工甚至懒得再多看你一眼,因为你已经一无所有。
现代企业最大的制衡力量一直是现代国家。现代国家在法律层面抹平了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差异,通过法律与司法机关将作为个体的人从行会、家族、教会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树立了个人的崇高性。也正是现代国家利用法律、税收和社会福利等诸多工具,确保了脆弱的个体不会完全被企业的科层系统吞噬,尚能保持人的尊严而不至完全沦为工具。
是的,你也许已经发现了,赛博朋克的世界没有国家。也许是因为战争,也许是出于设定需要,国家在赛博朋克世界里存在感稀薄。公司失去了制衡,统治着一切,将它的组织逻辑发挥到极致,于是矗立在城市中的是一个个庞大的机械躯壳,躯壳之内荒无人烟,就如同德拉曼公司内寂然无声的车间。
你出生在城里不那么“干净”的街区,家里不能说一贫如洗,但也不算富裕。你从没见过父亲,母亲是虔诚的基督徒,在狭小的房间里专门摆了个祭坛供奉圣徒。她每个周末都会带你去教堂,正是在神圣的教堂里,你第一次知道了圣瓦伦蒂诺帮的存在。
你不太清楚帮派是干什么的,只知道在这被警察遗忘的海伍德南部,圣瓦伦蒂诺帮就意味着秩序和保护。干瘪的腰包迫使你走出家门,小小年纪就得到街头闯荡。你没读过多少书,也没有一技之长,是圣瓦伦蒂诺帮收容了你,教会了你街头生存之道。在那儿时跟着母亲去过无数次的教堂里,你被带到神父跟前,跪下,亲吻他的手背,发誓将永远忠诚于帮派。打小就认识的伙伴们环绕在你身边,为你祝贺。
当然,帮派不养闲人。它栽培了你,武装了你,命令你走上街头为它做事。一开始是比较简单的任务:追讨债务、看守门面、小偷小摸。渐渐地,上头越来越信任你,派你去做一些更脏、更累,但报酬也更丰厚的活儿。很快,你手上就沾了血,拿枪的手也越来越稳,行事越发肆无忌惮,因为你知道就算招惹了“条子”,也会有人很快把你从局子里捞出来。
你在帮派的地位越发稳固,娶了同一街区的女孩,马上就要当爸爸了。这时,你厌倦了帮派动荡不安的生活,准备再做一票就金盆洗手。不久后,你在一场街头火并中丧命,你的妻子抱着孩子为你办了葬礼,就在你受洗的那个教堂。伙伴们沉痛地围绕在你的妻儿身边,发誓要照料好他们的余生。
时间又过了十几年,你的儿子下定决心,踏入教堂,在苍老了许多的神父面前下跪,亲吻着他的手背,发誓永远忠诚于帮派。
这就是许多海伍德居民的一生。
赛博朋克的世界不是只有富丽堂皇的富人区。高楼广厦之外,低矮巷陌之中,还生活着许许多多的人。他们的生活不那么光鲜,做的工作也不那么体面。他们没怎么受过正经的教育,或者说,是赤裸裸的生活教育了他们。这些游离在玻璃幕墙外的人,他们生活状态可以恰如其分地用“拾荒者”来概括——高速运转的公司机器总是会吞吐出许多零零碎碎的垃圾:被淘汰的旧设备、偷运出的新产品、离职的技术员,以及各种有钱人才用得起的宝贝。
而他们的工作就是将来自公司的垃圾收集起来,卖向那些公司与警察不屑一顾的地方。在这些地方,帮派就是法律,帮派就是秩序。是的,这些越轨者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无法无天,黑帮是另一种秩序,只不过在文质彬彬的公司人看来过于野蛮。
帮派有自己的组织和信念,以及对应的仪轨和纪律。在与敌对帮派或警察的战斗中死去的帮派分子会被海伍德人绘在墙上,致以圣徒般的礼遇。圣瓦伦蒂诺帮的成员远非无法无天的叛逆者,相反,他们有着自己的家人和牵挂,加入帮派只是因为这个世界并没有给他们太多选择。相比于严酷的公司,帮派的架构虽然同样等级森严,却多了不少人情味。在公司里,人只是可以被随时替换的零件,而在帮派中,人是可以并肩战斗的同伴。
公司统治了城市的中心,把角落留给了帮派,流浪者则是在边缘轻轻掠过的过客。在《赛博朋克2077》的世界里,有这么一群人,感到城市已经腐败透顶,也不愿再受黑帮的胁迫与支配。他们将全部家当装上汽车,离开城市,过上游牧民般的生活。
你何时在赛博朋克的世界里见过乡村的景象?不,没有,赛博朋克的世界里没有乡村,只有超级都市连绵无边。
那城市之外呢?城市之外是什么?
如果你出生于流浪者部族,这个问题也就不成问题。你从小就跟着流浪者的车队走南闯北,亲眼目睹沙尘暴自天边飘摇而起,也见过一整片一整片的死寂小镇。游离在城市边缘的你最了解,城市中的公司是如何吸干肥沃的土地,直到生长在土地上的村庄与农民随之一起枯萎。
生物科技的特派员在持械护卫簇拥下敲开农民家门,收购了一片又一片土地。土地原本的主人被迁走,繁华村镇沦为死城,连同它的文化、习俗与方言一起埋葬在风沙之下。
好在还有流浪者,失去土地的村民并不一定要在都市中挣扎求生,他们还能选择成为流浪者的一员,将家乡装进后备箱,余生都在公路上漂泊。但是,流浪者对新成员的筛选非常严格,只有品行得到族人认可的人,才能成为流浪者部族的一员。而对流浪者来说,部族就是家,部族的成员就是彼此的家人。
流浪者的生存形态完全就是都市生活的反面。他们乐于和城里人做交易,乐于接纳来自城里的新成员。但是,他们保持了依靠传统和习俗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社会组织,这在残酷而冰冷的赛博朋克世界里简直如同沧海遗珠。是的,他们总是在各个城市间漂泊,身为流浪者一员,你也可能被派到数千公里之外执行任务,但你知道,你有家可回,你的家人在等着你。
也许是因为生活环境相对简单,流浪者们保持了一种曾被许多思想家称作“高贵的单纯”的特质。当有飞车坠毁,流浪者们的第一反应是赶快去救人。这样的品质在数公里外的都市中已难得一见。是的,在流浪者当中,人是家人,或者说,人就是人。
我已经提到了赛博朋克世界中的3种人,代表着3种不同的生活,也是3种社会形态的理想型。其中,公司狗与街头小子是硬币的两面,流浪者则在城市的边缘与二者遥遥相对,成为被默认排除的对象。从流浪者到公司狗,人越来越像机器,从公司狗到流浪者,人越来越像人。
也许你会问,那么AI呢?网络呢?那些在赛博空间里叱咤风云的黑客呢?为什么不谈谈他们?
因为他们并不是那么重要,朋友,不那么重要。当然,他们是赛博朋克世界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好像鸽子是吴宇森电影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样。但他们并没有创造出太多新的东西,只是放大了原本就已存在的事物:以孤独单子的表象存在却无比依赖他人而活的现代人、冷漠运转的社会机器、热烈交谈表象下真正交流的贫瘠,以及对生活与生命发自内心的无聊与倦怠之感。
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曾与朋友一同出门散步。见到道路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行人来去匆匆,新建筑拔地而起,朋友感叹:“社会变化得真快啊,令人惊叹!”布迪厄摇了摇头,回道:“不,在我看来,社会最令人惊叹的一点在于它毫无变化。”
在我们人类幻想出的诸多未来当中,赛博朋克可能是和我们最接近的一个。是的,关于我们的社会,赛博朋克作品里并没有提出太多新东西,但正因如此,它才显得更加可畏,因为它身上的一切景象都是如此熟悉。
科层制下工具理性极端蔓延的危害在百年前就已被社会学家严厉警告,早一些的卡尔·马克思,晚一些的马克斯·韦伯,再晚一些的捷尔吉·卢卡奇和整个法兰克福学派,都敏锐地捕捉到,物化了的资本范畴正日益将有质的、分化的人类活动一概转变为压迫性的同一。
科层制当然是强大的,因为它将关于人的不确定因素排除在外,从而释放出空前的效率和潜能,如同全速运转的机器。但你愿意成为机器当中的一个可替换零件吗?然而,真正残酷的是,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个世界并没有给他们太多选择,他们只能成为零件,否则就只能被排除出“正常”的社会。
正因如此,帮派的存在总是不合法,却总是合理。布迪厄和他的同事曾在访谈集《世界的苦难》中描绘过美国贫民区的景象,在那里,被遗忘、轻蔑、忽视的穷人们笨拙地组织起了一个小小的社会,靠帮派维持秩序,在其中挣扎求生。对他们来说,不管他们怎么折腾,最后总是坠落回贫民区,就和鬼打墙一样。是的,鬼打墙,一堵看不见的墙环绕在他们四周,让所有挣脱命运的努力都徒劳无力。除非你彻底放弃,放弃前往“正常”社会的努力,甚至放弃维持在贫民区之中的努力,成为真正的流浪汉,否则,坚如磐石的命运不会有丝毫动摇。这里有进无出。
高楼广厦之内,巨型社会机器无情吞噬着其中的才华、灵感、时间,乃至生命;黑暗巷陌之中,挣扎求生的人们结成帮派,在被遗忘的角落里挣扎求生。人们怀念着过去的温暖,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的浪漫形象,寄托乡愁,但也清醒地明白这不可能是自己的宿命。
在这样的世界里,是否存在一个心理学或形而上学意义上的“自我”,是不是被AI统治着,这些问题真的重要吗?当你周围的一切都将你作为无自我的零件对待,那么从客观的角度来说,你就是没有“自我”。如果你本就无力掌控自己的生活,那掌握你命运的是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还是AI,重要吗?
赛博朋克式的社会并没有一个确凿的节点,也许是现在,也许是明天,也许早已到来。不如说,它是一个过程,互联网、义体、会飞的车和会思考的机器……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加速了这个过程,一个已经启动了数百年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人类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创造出一个又一个手段,但却遗忘了目的所在。
百年前,社会学家格奥尔格·齐美尔以他特有的忧郁语调,讲述了他对人类未来的悲观看法:“我们复杂的生活技术迫使我们在手段之上建筑手段,直至手段应该服务的真正目标不断退到意识的地平线上,并最终沉入地平线下。”所有的这一切手段本应是我们通往最终价值的桥梁,而赛博朋克式的社会将自己建筑在了桥上。
显而易见,人无法在桥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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