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乐夜话:我的老板

这是我在上家公司的故事,我老板的故事。

编辑杨中依2017年05月11日 18时08分

触乐夜话,每天胡侃和游戏有关的屁事、鬼事、新鲜事。

图/小罗

我跟老板是在网上认识的。

那是我大学毕业第一年,怀着做游戏的理想,我从西安跑到上海。在经历了数次投简历无果以后,我把一篇对手游理解的文章发到网上。然后,就被我的老板看见了。

老板在半夜1点钟给我留言,留言里有一串六位数的QQ号,还有两个字,“加我。”一小时后我加了他,老板还在加班,可能是常年熬夜破坏了他的判断力,也可能是无聊,他给我打了一通电话。

那时候我没钱,和同学合租了一间不到5平米的屋子,里面除了床和一个窄到只能横着进出的厕所,再没有别的东西。为了避免吵醒他,我在12月的凌晨三点,站在大街上和老板打了45分钟电话。老板一直听,我一直说。后来我冻的实在受不了了,上下牙关直打哆嗦,牙齿相互碰撞的声音感觉能传到路口。我跑到一个公共电话亭里,把门关上,蹲在里面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老板说话慢,像主席台上的领导发言。他说:“我对你还挺满意的,下周一来上班吧。”

我就这样进入了游戏行业。

我在上海待了差不多三年。第一年,我甚至没睡过真正意义的床。在我和同学合租的那个屋子里,摆着一个上下铺。同学下铺,我睡上铺,钢板加垫子,就是我睡觉的地方。人出去的时候,门得关严,不然老鼠就钻进来了。老板的公司在浦东,我们在浦西。我搬到了一个住在浦东的同学家里,在附近的二手市场买了一张最便宜的床垫,放在地上,就是我的床。

上海的冬天特别冷,我晚上经常冻醒,身体缩到一起的时候,我常常想起小时候妈妈给我灌的热水袋。

进公司大半年后,由于入不敷出等原因,我们经历了大规模的人员流失。我从最初的实习客服变成了项目经理,我们的第一款游戏也要上线了。那是一款武侠题材的手游,游戏里面的人物台词、招式名称,都是我和另一个姑娘一笔一笔写出来的。游戏上线时,那个姑娘已经离开。

上线的前一天晚上,我激动的睡不着觉。那时候我已经搬到了公司附近,还是不到五平米,房租涨了200,但这回我有了一张床。又是晚上三点,我在QQ上给老板发了一个笑脸。他的回复我到现在都记得:“什么鬼!是不是找我喝酒啊!”一个字我都没忘。

我买了100多块钱的烤串,三瓶啤酒。我、主程序、老板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待在公司里。我们喝到早上5点,心里特别特别激动。我说了一大堆未来的迭代计划,主程也很高兴,他想做一个情侣系统,有剧情,像我们都玩过的《剑侠情缘》系列那样,他把这个系统的名字都想好了,叫“心上人”。

公司里常年摆着十几张行军床,加班到深夜的人,谁累了,就上去睡一会。我们太激动了,谁也睡不着。一个月前,我们已经约好了10家安卓的渠道同时首发。公司里的人来的都特别早,谁也不说话,就互相看着傻笑。

早上10点,开服了。10点20分,服务器崩溃了。

新玩家数量从5万人变成4万人,然后3万、2万、8千、3千。最后,我们被迫在新游上线两小时后停服维护。

老板从此就变了一个人。

他先是开始迷信。我们之后上线的游戏,名字必须经过“计算”,他搞了一个算命网站,上面能给公司名、人名、各种名字打分。我们把想好的游戏名字挨个输入进去,低于90分的不能用。后来他又开始给门牌号算分,我们最早在513,算出来只有40多分。一个月后我们搬到了93分的505。

但这显然并没有用。公司规模也迅速锐减了三分之二。有些人是因为失望离开的,也有很多人是我亲手裁掉的,因为不裁就没钱发工资。通过非常复杂的交易之后,老板委托某个名为“xxx财富”的公司为我们主持融资,专业术语叫定向增发。融资的方法是:财富公司带着我们,跑到各个股民聚集的论坛里发传单、开大会。

在我们散发的宣传三折页上,通常印着诸如腾讯、阿里巴巴之类的公司Logo,对于年龄普遍在50岁以上的股民来说,他们根本分不清楚游戏公司和互联网公司有任何区别。主持人在台上唾沫横飞,“现在购买原始股,5年以后,就有可能翻100倍!”我和老板轮番上台演讲,他讲战略,我讲项目。

有一对60余岁的老夫妇曾来我们公司考察。财富公司说老夫妇有可能拿出40万,那是他们一辈子的积蓄。老夫妇莅临前一天,老板在淘宝上花了五百元买了一堆贴纸,经过一天一夜的奋斗,我们让原本雪白的墙壁贴满了马里奥、拳皇、俄罗斯方块、以及老板最喜爱的动漫银魂。老夫妇在我的搀扶下参观了公司,还和老板喝了半小时茶,临走时,他们非常欣喜,“真没想到你们这么专业。”

2个月后,公司账面上多了100万,还有相同数目的钱,被财富公司以手续费的名义划走。

我们沦为了一个只能靠换皮和制作垃圾游戏存活的手游公司。那年年关,公司勉强迎来了一件喜事:老板带着我们公司18岁的商务妹子,回云南老家结婚了。过完年后,他就不怎么来公司了。他在上海的家变成了办公室,我白天带着所剩无几的人做项目,晚上到他家汇报工作——顺便和他在楼下的大排档里喝酒。

我们谈论游戏的时间越来越少,谈论怎么赚钱越来越多。有一天,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个温州人,一穷二白,他向别人借了100万,买了一辆好车,天天出入高级场所,然后发了财。老板总结:“面子特别重要,你跟有权有势的人不能平起平坐,你就不能从他们那里赚钱。”

1个月后,老板多了一辆二手宝马,公司账面少了20万。他破天荒地来了公司,跟我们说:“兄弟们,你们不知道这钱有多划算,这车原价50多万。”在买车后的聚餐上,他举起大排档里的塑料杯子,里面灌满了4块钱一瓶的青岛纯生,“来,兄弟们。”他微笑着说,“以后我专心做商务,你们好好做项目。”

我老板这个人,非常消瘦,加班到深夜以后,他时常穿着睡衣看着我们工作,大家饥肠辘辘的时候,他会叫来一顿大餐。其实老板并不负责什么具体工作,但他说:“兄弟们都在加班,我怎么能走。”

老板永远叫我们兄弟,我们叫他哥。后来我们发现,这辆本该用于“公司商务”的二手宝马,写进的是他自己名下。老板解释,“以公司的名义买车不方便,手续很多,所以以他个人名义购买,租给公司。”

接着我们就集体辞职了,除了他,公司里还剩下由他前小姨子担任的财务,和他现任妻子担任的商务。后来我离开上海,出去旅游了半年。接着我就来了北京。在来北京之前,我到上海和他见了一面。他特别高兴,带着一个程序员,请我们吃了一顿火锅。席间,我们推杯换盏,老板还是那样消瘦,他点起一支烟,不无感慨地跟我说:“中依,我现在才发现,管理其实是个伪科学。”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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