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数字决定为自己的才华找一个更好施展的载体,这就是游戏。
“就像固定在原点的圆规,每一天,每一天,在这样单调的生活中,都在一圈圈地重复刻画着相同的轨迹。我们沉浸在这冗长而无声的平庸之中,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见解,善恶无奇,平平常常是人生的常态。这种观点固然不算错,但需要一点小小的修正。”
黑底白字,醒目得有些刺眼,盯着看的话,显示器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隐约可见。这段话出自杜强的非虚构作品《太平洋大逃杀亲历者自述》,也是文字冒险游戏《单程票》的第一幕,配合着诡谲的背景音乐,气氛有些凝重。
紧接着,镜头转换,画面变得明亮:23岁的大学毕业生牧野叶没有工作,困顿于租住的房子里,郁郁寡欢。因交不起房租而被房东奚落,因找不到工作而陷入对自身价值的怀疑,因陷入自我怀疑而和女友疏远,一系列连锁反应让牧野叶急于找寻一个突破的契机。此时,发小青木说可以给他介绍一份出海做船员的工作,并告诉他,在渔船上工作7个月就有百万日元可拿。
出于好奇,牧野叶跟着去船上看了看,发现辽阔的大海似乎有着治愈人心的力量,便稀里糊涂地签了合同,成了远洋捕鱼船上的一员。此时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做的是一个怎样的决定,上的是一艘怎样的船。
几天后,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早晨,“地平线”号远洋捕捞船驶离日本九州港,向着南太平洋所罗门群岛而去。碧海蓝天中,船号“JP2682”在船身上若隐若现。
在游戏中看到“2682”这4个数字,很自然地就会联想到一起和中国渔船有关的事件,那艘渔船的船号也是2682。
2010年12月,载着33名船员的“鲁荣渔2682”从山东威海出发,前往秘鲁海域进行钓鱿鱼作业。远洋捕鱼,耗时长,风险大,威海当地人都不愿意干,渔业公司不得不招收了来自内蒙古、辽宁、黑龙江等地的外来务工人员上船,并许以“底薪45000元,提成按钓鱼量另算”的承诺。
2011年春节过后,“鲁荣渔2682”在秘鲁海域开始了钓鱿鱼作业。两个月后,“渔业公司在签订劳动合同时使了诈,可能挣不到保底工资”的说法开始在船员间流传,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来自船长的打骂引起了船员们的不满。此时,船员刘贵夺开始撺掇其他船员劫船回国,和渔业公司打官司。
6月17日晚,刘贵夺等人持刀闯入船长室,实施绑架计划,劫持船长后,破坏了船只的通讯设备和卫星导航,使之变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最初,船员们只是想提前回国讨个说法,但在劫船过程中,刘贵夺等人将试图解救船长的厨师长乱刀砍死,让整件事情的性质发生了转变。
鲜血使人失去理智,尤其是在一个完全封闭的小世界里,当秩序崩塌后,道德规范、法律法规全都失去了威慑力,“鲁荣渔2682”变成了一座水上地狱。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中,刘贵夺先是收缴了船员们的所有武器,随后他成了掌控他人生死的恶魔——在听信了刘贵夺“公海上杀人不犯法”的说法后,船员间开始了自相残杀。7月29日,当中国渔政渔118船找到这艘因发动机损坏而被迫求救的渔船时,船员人数从出海时的33变成了11。
后来,在查清事实后,“鲁荣渔2682”上的幸存者们相继被判刑,刘贵夺也被判处死刑,最终伏法。
2016年1月14日,《时尚先生》刊登了杜强采写的文章《太平洋大逃杀亲历者自述》,这篇以“鲁荣渔2682事件”幸存者赵木成(化名)为第一视角的文章,回顾了渔船上秩序崩坏的全过程。《太平洋大逃杀亲历者自述》发出后引起了巨大反响,在微信平台上阅读量首日就突破了千万。
残酷、猎奇、戏剧性,十几分钟的阅读时间里,读者们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不久后,乐视影业高价买下了这篇文章的影视改编权,不过因为种种原因,脱胎于本文的电影至今没拍成,倒是根据真实事件的改编游戏率先问世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单程票》的剧情是“鲁荣渔2682”事件的扩充改编版。虽然身份不同,但主角牧野叶的身份大抵相当于赵木成——现实中,赵木成在厨师长被杀后负责起了船上的伙食,游戏中的牧野叶也是如此;现实中,赵木成与刘贵夺关系不错,这不仅让他幸免于难,也始终置身漩涡之外,牧野叶的经历也大抵相似。
此外,游戏中还包含了无数现实中发生过的细节。比如船还未出海,船上原本的厨师突然发了疯般大喊着“杀人了”,船长最终不得不更改厨师人选;无论是刘贵夺,还是游戏中劫船的始作俑者雨森,都在上船时带了165条香烟,并有着随时记录航线的习惯。可以说,关于“鲁荣渔2682”的报道中所有被提到的细节,都被制作组安置进了游戏里。
但游戏与现实还是有些不同。在现实中,船上共有33人,但为了更好地塑造人物、安排剧情,《单程票》中船上只有15人,他们不再是来自中国各地的务工者,而是身份各不相同的日本人。
《单程票》的制作公司光和数字告诉我,将发生在中国的故事改为日本,是因为封闭世界内发生秩序崩坏的情况在全世界都有发生,即使改变了故事背景,道理还是不变的。同时,文字冒险类游戏本就以日式居多,这种改动对于玩家来说更容易适应。
关于为何要做将“鲁荣渔2682”事件改编成游戏,他们是这么说的:“原型故事很早就知道了,让我们非常震撼并感叹人性的复杂。(制作成游戏的)契机是,几年前大家一起坐船去日本出差,我们多少体会到了在海上航行时相对密闭的环境给人带来的不同感受。于是在海上我们聊起这个事情,并完成了整个游戏最开始的构思。”
说到主线剧情,《单程票》现有的版本并非初版。去年,制作组曾原原本本地按照真实案件制作了一个游戏,试玩之后,他们自己并不满意——游戏的玩法虽然是文字冒险,已经非常贴近纪实文学,但游戏这个载体终究与文学和新闻报道不同,将案件浓缩在一篇半小时内能读完文章里,读者会从饱满的内容、跌宕的情节中收获强烈的阅读快感,但若是将载体换成一个两三小时才能打通的游戏,内容就有些撑不起来了。如果按照事件原封不动制作,游戏中后期就会变成一个不断杀戮的循环,可玩性也很有限。版权也是他们不得不考虑的现实问题。
制作组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将真实事件掰开揉碎,融入到一个全新的故事里,保留一些细节,增加更多剧情,为此,他们找到了专门写悬疑小说的自媒体“惊人院”来创作游戏剧本。结果就是在现在版本的游戏中,真实事件的比重约占三成,其余皆是后添加的剧情。值得一提的是,除了“鲁荣渔2682”,《单程票》里还有些台词致敬了日本电影《蟹工船》。
《蟹工船》原著是日本无产阶级小说家小林多喜二于1929年创作的小说,讲的是一群失业工人、破产农民、贫苦学生和十四五岁的少年被骗受雇于蟹工船“博光丸”号,长期漂流海上,从事原始、落后和繁重的捕蟹劳动。《蟹工船》被誉为“真正的无产阶级文学”。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部诞生于80多年前的小说充满了预见性。
在《蟹工船》的结尾,船员们联合起来,使用相对和平的手段夺取了捕蟹船的控制权,取得了对渔业公司斗争的不完全胜利,而不是血腥的大屠杀。这和“鲁荣渔2682”的归宿还是很不相同的。
在《单程票》中,船上的15人不再是单纯的务工人员,他们各自被制作者安排了充满戏剧性的身份,从离家的富二代到侦探小说作家不一而足。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增加戏剧冲突。到了游戏后期,当每个人的身份和登船动机都曝光后,剧情就不再是简单的劫船杀人那么简单了,明线、暗线并进的手法跳脱出了原始事件,游戏体验也变得非常不一样。
原始题材噱头足,原创剧情冲突强,这些自然很好,在我抢先体验《单程票》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开发者们为何在不断修改后将游戏的面貌变成现在这样。当然从个人角度看,这款文字冒险游戏也有一些不足。
游戏前期铺垫冗长,前一个多小时,玩家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到了游戏中期,可玩性渐强,玩家需要做出一些关键性的、能够决定生死的抉择,话虽如此,《单程票》能提供的故事线其实也并不多,总共3条,这意味着玩家做出的许多选项只是“看上去有用”,对故事走向的影响有限。制作组告诉我,目前这样的游戏规模下,他们的工作量依然不小,因为游戏是线性故事,可重复使用的画面和文本并不多。
即使我对游戏内容有些自己的想法,但在游戏质量上,光和数字显得很有信心。这份信心不能说出于盲目——光和数字的大部分员工都是做特效出身的,参与过许多知名的商业项目,上海世博会中国馆的镇馆之宝、昼夜更替的《清明上河图》也有他们参与制作。
特效做多了,光和数字渐渐意识到自身的定位一直是服务者,他们参加了不少大型项目,但创作的自由度不高。考虑再三,他们决定为自己的才华找一个更好施展的载体,就是游戏——从去年开始,光和数字真正开始了他们的游戏制作之路。公司的第一款VR游戏作品《弥漫》成功入选了索尼的“中国之星”计划,取得了一个不错的开局。
特效制作团队与文字冒险游戏,这是一对反直觉的组合。印象中,这样一个团队,应该做些易于炫技的游戏类型,光和数字对此的解释是:“分镜是特效制作的重要环节,所以我们做文字冒险也比较擅长。”
文字冒险并不意味着制作手法原始粗糙,制作组为了让玩家体验到更为真实的渔船环境,参考了不少船只设计图,并专门“造”出了游戏中的“地平线号”。同时,光和数字还获得了“虚幻”引擎的官方支持,《单程票》就是用“虚幻4”引擎最终完成的。
制作组在《单程票》的玩法上做出了一些舍弃。在玩法设计阶段,他们内部产生过一些争论,解谜玩法及《心跳文学俱乐部》中的“卖卡”玩法都曾被考虑加入《单程票》中,但因难度难以拿捏未能最终实现,这一点制作组觉得有些遗憾。
《单程票》中有一项别出心裁的设计,就是弹幕系统。没错,这是个自带弹幕的游戏,玩家可以随时对游戏剧情进行吐槽,也能随时看到其他玩家的点评。
在游戏中,每当有关键人物出现或关键剧情发生时,弹幕量便会骤增,显然,玩家们也有很强的互动意愿。不过这种互动很容易对一周目玩家造成剧透,制作组表示,他们正考虑增加一个新玩家可关闭弹幕的选项。
无数社会学实验表明,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在极端条件下,生存作为第一本能,会激发人性中最原始的兽性。在“鲁荣渔2682”这样一个信息相对透明的猜忌博弈中,在刘贵夺以暴力建立起的秩序中,暴力只会无休止地循环下去。倘若被渔政船发现得晚些,渔船上剩下的未必会有11人。
日本的《蟹工船》,韩国的《海雾》,中国的《太平洋大逃杀亲历者自述》,其实都可以看作是一个故事。光和数字将这个故事改编成游戏,一方面是因为它的确占了题材“噱头足”的便宜,同时他们也希望玩家能从文字冒险游戏中体验到有别于日常的人生,若能从中再收获些感悟,那就更好了。
《单程票》预计于10月下旬在Steam上架,对于这样一款亮点与瑕疵并存的游戏,玩家会如何评价,到时一切自有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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