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中,东勇的生活被轮椅、格子间和电脑限制在小圈子里。但在游戏中,他拥有一整个世界。
去年11月,我从北京坐飞机到广州,再从广州搭高铁到台山。
台山是广东省江门市下辖的县级市,台山车站很小,来往乘客也寥寥。走出站前小广场,我没找到去市区的交通方式。幸运的是,不等我仔细找,接我的人就到了。
来接我的人名叫杨鹏,中等身材,一头红发,开一辆白色越野车,举手投足透露出一种人到中年却仍然朝气蓬勃的气质。他告诉我,这段时间见到了好几家媒体,都是为了他儿子杨东勇来的。他知道,不久之前,东勇刚刚收到一套从英国寄来的游戏设备。
他对游戏的了解仅限于此。得知来的都是游戏媒体之后,他问:“你们的采访能上电视吗?”
不一会儿,越野车在一座7层小楼前停下。楼门口挂着好几个厂牌。杨鹏带我上了二楼,路过仓库和会客室,一直到最里边的办公室。
拉开门,杨鹏指着窗前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说,这就是我儿子东勇。
东勇的全套设备都安排在一个小格子间里:手机、电脑主机、显示器、音箱、键盘、鼠标,一个黑白相间的微软Xbox无障碍控制器(Xbox Adaptive Controller,简称XAC)上连着两套设备——一套拥有左右双摇杆,功能键平铺在中间;另一套将原本Xbox手柄上的XYAB键改为立体设计,围成一个方形小空间,手放在其中,活动手腕就可以通过撞击触动按键。
这些都必须放在东勇抬起手就能碰到的地方。他患有先天性脑瘫,身体无法自由活动,只有左臂稍显灵活,能从轮椅扶手抬高到桌面上,但手指仍无法抓握。使用手机时,他必须把手机放在一个平面上,再用左手操作。尽管如此,他打字的速度却不慢。聊起微信时,他总能迅速打出一段又一段长长的回复。
与聊天软件中的健谈相反,现实中的东勇有些羞赧。我去台山之前,他向我重复了好几次:“我说话不太清楚,怕你听不懂。”
东勇的羞赧无疑与他的身体有关。他的桌子上放着一个保温杯,但他自己喝不到水。不仅喝水,吃饭、洗漱、上厕所,都要人手把手照顾。
照顾东勇的任务落在父亲杨鹏身上。东勇小时候,杨鹏带他看遍了所有能看的医生。医生告诉杨鹏,东勇的病是天生的,恐怕治不好。不久后,杨鹏带着家人从贵州老家到了广东台山,在一家小化工厂当经理,一干就是将近30年。让东勇在厂里玩游戏,是父亲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给儿子最好的安排。
东勇的“工位”在办公室一角,背对窗子,斜后方是经理办公桌。一旦他有什么需要,父亲一抬头就能看到。假如父亲不在,东勇就打电话找他。
平时,东勇和父亲一起上班,在自己的“工位”上打开电脑,一般是看剧。他在爱奇艺、腾讯视频上注册了账号,国产剧、港剧、美剧、动画,只要感兴趣,什么类型都看。我到台山的前一天,他刚看完《澳门人家》大结局。
除了看剧、上网,东勇玩得最多的,还是游戏。
东勇给我演示他是怎么用XAC和外接设备玩游戏的。
“XAC一共有3套映射,你要根据想玩的游戏来调整。”东勇用左手推动鼠标,用手背压着鼠标左右键,再立起指尖按键盘。即使有了XAC,一些基础电脑操作还是要依赖键鼠。
“可惜(XAC)不能拿来控制电脑,要是能控制电脑就更好了。”东勇显得有些遗憾。但很快,他就熟练地调好设置,打开自己常玩的《极限竞速:地平线4》。“极限竞速”是东勇最喜欢的游戏之一,《极限竞速:地平线4》尚未发售时,他就预购了“终极版”,花了549元。在此之前,他玩的大多数还是盗版游戏。
没有XAC之前,东勇玩游戏要受很多限制。需要双手组合的不能玩,需要手柄或鼠标瞄准的不能玩,快捷键太多的不能玩,对反应要求太高的不能玩,一来二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大部分时间只用WASD就能操作”的竞速类游戏成了东勇唯一的选择。
东勇抬起左手放在设备中间,一局开始,他熟练地轻晃手腕,左侧Y按钮是向左,右侧B按钮是向右,前方X按钮是倒车。显示器中的赛车随着他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在复杂的赛道上风驰电掣。
东勇邀请我也来试试。我尽量学着他的样子,仅靠移动手腕触动按钮控制赛车方向。这套操作原理简单,上手也不难,却还是要花点时间适应,否则很容易因为“用力过猛”而冲出赛道。在不止一次开反方向、撞树、撞车之后,一局下来,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东勇恭维我:“你开得其实不错。”
悬着手腕开车,胳膊还是挺累的。我问东勇:“你不累吗?”
东勇朝我笑笑:“其实我现在还是常用键盘玩赛车。”
另一些游戏则非XAC不可。东勇说,以前他几乎玩不了RPG,比如《上古卷轴5》要用鼠标控制视角,键盘移动,他玩起来极不方便。《巫师3》视角可以随角色运动调整,对他就友好很多,但还是不如XAC给他的体验好。
玩RPG需要同时用到两套设备。两根操纵杆代替手柄摇杆,8个按钮映射手柄按键和扳机键,思路一目了然。尽管动作反应、切换视角仍然不如普通手柄灵敏,但东勇仍然相当满意。靠着它们,他不仅能更加轻松地继续自己的猎魔人旅程,还能去《荒野大镖客:救赎2》的西部世界里历险。
“就像做梦一样。”东勇说。他对这两个游戏的评价也不一样:“大镖客”细节更丰富,而“巫师”的故事更吸引人。
玩起RPG,东勇经常去B站看攻略。他关注了Up主“鸦-karas-”,经常看他的视频。这位“独臂玩家”在B站拥有15万粉丝,技术远超许多健全人,经常制作高难度、无伤、速杀攻略视频。
“他也只有一只手,但手指是灵活的,所以能用手柄。他很厉害。”东勇用羡慕的语气说。由于身体、设备的限制,他现在对动作游戏还是望洋兴叹。
东勇能拿到XAC设备,“极限竞速”系列制作人Alan Hartman功不可没。谈起这件事,东勇最常提起的词就是“幸运”:“没想到会和微软第一方游戏制作人结缘。”
2017年的一天,微博网友“Xbox军情局”发了一条视频:一个只有左臂的外国玩家自己改装了Xbox One手柄。东勇很受触动,转发说,自己也是身体不方便的人,也想像他一样玩游戏。
他却没想到,自己随手发的一条微博引来了质疑。“Xbox军情局”给他留言,让他不要用残疾人开玩笑。
为了澄清,东勇发了一段自己玩“极限竞速”的视频。对方也是爽快人,立刻向他道了歉,还给他寄去了礼物。
这也是东勇幸运之旅的开端。他说,这个人在游戏圈子里有些人脉,辗转之下把他推荐给了Alan Hartman。
Alan很喜欢东勇。两人结识后,一直在推特上交流。
2018年圣诞节,北京时间早上7点,东勇打开推特,收到了Alan发来的私信。Alan问他,愿不愿意接受来自SpecialEffect的联络,他们会帮他制作更好的设备。
SpecialEffect是一家英国慈善机构,成立于2007年。创始人Mick Donegan博士是辅助工具领域的专家,在眼球追踪设备方面颇有建树,一直致力于为残障人士提供玩游戏和表达创意的工具。他曾经用眼球追踪技术帮助两位残障艺术家举办了一场音乐会,还帮助重度残障玩家用眼神玩跳棋、国际象棋和《我的世界》。如今,SpecialEffect可以为残障玩家量身定做属于他们的游戏设备。
与SpecialEffect连线让东勇很高兴。让他更高兴的是,Alan直接把他介绍给了CEO Mick博士本人。
“那可是CEO呢!”东勇说,他收到的那两套控制器,都是Mick博士参与设计的。借助翻译软件,他能和Mick博士的团队直接用视频联系。
SpecialEffect是非营利机构,只帮助残障玩家免费设计辅助方案,不卖设备,而面向残障玩家的设备往往价格不菲。
这时Alan又帮了大忙。他是SpecialEffect的荣誉副总裁,大手一挥,把两套设备和XAC直接送给了东勇。它们漂洋过海,从英国牛津到中国台山,终于到了东勇手里。
东勇对我说,这套东西算下来至少要500美元,如果要他自己买,他肯定会犹豫。他也知道,只要自己开口,父亲不会不给他买,但他不想向父亲提出太高的要求。
Alan的礼物对他来说,是个近似完美的结局。
说是近似,是因为《荒野大镖客:救赎2》里细节实在太多,即使用上XAC和辅助设备,有些事情还是做不了。有一次他发现自己的人物血量太低,想住旅馆,但“住旅馆”这个操作过于复杂,他一时无法做到。
“×的,只能买吃的了!”东勇说。
后来,他想了个办法:用手机压住菜单键,就能“长按”了。虽然又慢了些,但至少能解决问题。
用手机帮忙按键的智慧来自东勇小时候玩“小霸王”的经验。为了能多玩点儿游戏,他用牙签塞在手柄按键的缝隙里,让角色自动前进,他再去按AB键,就能做出更复杂的操作。像这样的小窍门,他还有很多。
东勇出生于1996年,由于身体不允许,他没有上过一天学,目前他玩得转的一切,电脑、手机、游戏、英语,全靠自学。
“只给他请过两次家教。”父亲杨鹏说,一次是东勇六七岁前后,一次是十几岁时,但两个家教都只教了一节课就辞职不干了。“他们说(东勇)太聪明了,教不了。”
东勇说,自己小时候花了一天就学会了拼音,他也不知道自己学东西为什么这么快。很多时候,他觉得知识就像潮水,自动涌进脑子,为他打开一个个新世界的大门。
电脑和英语东勇也是无师自通。见面不久,他就和我侃侃而谈N卡、A卡,各种型号如数家珍。他现在用的电脑是2016年买的,配置不算高,却不妨碍他当个卡吧常客。后来,他学会了上推特,英语水平也有提升,尽管和SpecialEffect团队视频时还需要翻译软件,但寒暄、日常交流、社交平台流行语也看得懂。
2004、2005年左右,东勇玩过一段时间网络游戏,但内心深处,他还是更喜欢单机。有时候自己玩不了,他就把表弟叫到家里,表弟玩,他看。但表弟有些晕3D,玩不了多久就得停下歇着,东勇看得不过瘾。
和表弟不同,东勇尤其喜欢画面精致、视觉华丽、令人身临其境的3A大作。除了经常挂在嘴边的“巫师”和“大镖客”,“刺客信条”“狙击精英”“幽灵行动”也让他念念不忘。
“开放世界,越真实越好。”这是东勇挑选游戏的标准之一。他说,游戏让他体验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我问他,现实世界和游戏中的世界,更喜欢哪一个。他想了想,回答说:“游戏里的。”
现实中,东勇的生活两点一线。除了厂房,他很少去其他地方。
厂房也是东勇的家。他和父亲、继母、双胞胎妹妹一起住在自家的化工厂里。在他印象里,父亲杨鹏很早就从贵州老家出来,给一个来自中国香港的老板打工。后来老板回了香港,把化工厂生意交给他十分赏识的杨鹏。
从经济方面看,台山乃至整个江门的环境都不如临近的东莞和佛山,但杨鹏并不在意。化工厂主要生产洗发水、护发素,产品一出厂就直接发往香港。
杨鹏只在挑选厂房时格外用心。现在的厂房位于七层小楼的第二层,“有电梯”是他拍板的原因之一。电梯更方便他用轮椅推着东勇上下楼。
但东勇还是很少出门,甚至没去过生产车间。楼里还有六七家小工厂,像是制衣厂、电子厂,东勇连它们的名字都没关心过。
“我什么都会,就是走不出这个房间。”东勇感慨。一想到这一点,他就越来越觉得游戏的世界更好。
他几乎痴迷地谈论《荒野大镖客:救赎2》。“那是个真实的西部。”他说。有些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就是亚瑟·摩根。
正因如此,他希望有一些武侠游戏,能做到“大镖客”那么细致入微。美国西部虽然好,但总有点儿远,武侠能让他体验到更近一些的世界。
除了自己玩,东勇也看视频和直播。他看过不少游戏主播和他们的故事,很多人说,每天坐在电脑前直播玩游戏,很累,压力很大。说到这里,东勇若有所思:“我一直坐着也不会累。”他告诉我,最长的一次,他一天连续玩了10个小时游戏。如果去做直播,起码这方面的压力,他能扛住。
尽管上天对他不算公平,但回忆起自己的经历,东勇仍觉得很幸运。靠着家人的支持,以游戏为媒介,他的精神生活一直自由自在。“其实每个家长都不希望孩子玩游戏的。如果我是‘正常人’,哪里还能天天玩游戏呢?”东勇笑着说,“最幸福的是,家人没有放弃我。”
新冠疫情期间,东勇回了贵州老家。
路途遥远,电脑、XAC和设备都带不走,老家的电脑又玩不了游戏。3个多月时间里,他陪外公外婆聊天,有时间就用手机、Kindle读书,或者看游戏视频,看直播。
他的游戏之路却没有因此而停下。
4月,SpecialEffect团队和东勇联系:之前在“大镖客”里一直困扰他的问题,如今他们已经用另一项技术解决了。有了新设备,他不需要再用手机压着按钮了。
4月18日,东勇回到台山。SpecialEffect已经把新设备给他寄了过来,除此之外,之前有个操纵杆失灵,他们也给他换了个新的。
这让东勇越来越有自信。Alan、SpecialEffect和XAC正在为他一点点移开游戏之路上的阻碍。或许,游戏不仅能带他在虚拟世界中起飞,也能成为桥梁,帮助他在现实世界中踏实前行。
他也想改变自己的生活。“等我有了钱,配一台好点的设备,也搞个直播。”东勇对我说,语气欣喜:“虽然没有技术,但我能坚持,到时候,大家就可以看到我是怎么通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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