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我被困在这个游戏中。”
flore又输了。
说输可能不太恰当。一般来说,输赢总是来自于对抗,有人赢才有人输。flore没和任何人一起玩游戏,没人用枪口指着他,没有虚拟角色死亡或被送回基地,也没有水晶基地炸裂开的场景。所以,也许这算不上输。
但flore还是觉得自己输了。他玩的游戏是各种版本的“俄罗斯方块”,一个个方块垒在一起,排成一行,玩家操作从屏幕上方落下的方块,消除并得分。在这类游戏上,flore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失败的原因是速度,换句话说,他不够快。
对普通人来说,“俄罗斯方块”再简单不过了。填空、消行,不让方块超过天花板。但在flore眼中,“俄罗斯方块”是一场赛跑,需要速度、专注、爆发力、精确度。规则很简单,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消掉40行。flore的最快成绩是27.432秒,相当于每秒操纵3.5个方块落下,消除1.5行。
在中国大陆地区,排在他前面的还有22人。
flore的“输”是相对的。
网上有他的竞速录像。在普通玩家看来,视频中的方块高速落下,像雨点一样,转眼就垒成两座精致、细密的尖峰,双峰间有一道沟壑——竞速者习惯将方块分开堆叠,两边垒高,中间留出一格空隙,累积到一定程度后集中填满空隙,快速消除。消行的画面比音效先抵达大脑,下一个动画连着上一段音效,连绵不绝,堪比暴雨天的闪电。
普通人目睹他的操作,第一反应都是:“‘俄罗斯方块’还能这么玩?”在更多人的眼里,这只是一款配置在老电视机上的“益智游戏”。这种观念有时充满偏见,看到的是它轻度、不硬核的另一面,说难听点,在很多人看来,“俄罗斯方块”不过是给小孩子玩的游戏。
不论别人怎么看,相比过程,flore更看重结果——输就是输,输了就是比别人慢。“俄罗斯方块”比拼玩家的速度,系统记录每一局的时间,以秒为单位,精确到小数点后3位。胜败是一个结果,是铁板一块,没有半点通融余地。
flore经常感到焦躁。在生活中,他是一个平静随和的人,照顾别人的感受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事”。身边的朋友认为他“善良”“关心别人”,但一碰到“俄罗斯方块”,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输了骂人,成绩不好也骂人,恶毒的话积压在胸口,不吐不快。
他学了几门外语。如果玩得不好,气愤到顶点,就在对话框里骂别人看不懂的话。骂脏话也分语种,法语居多,这是他的专业,运用起来尤其顺手,其他语言没那么熟练,只用来骂人。我问他,为什么要用外语骂人。他回答我说,“不想让别人看见脏字影响心情”。
其实他从不骂别人,只骂自己。在游戏上面,他不恼别人,对自己却加倍严酷。他的社交媒体签名是“Why flore so weak” (我为什么这么弱),写一句还不够解气,他一口气把这段话复制到字数上限,一共7遍。
最难受的一次是距成功最近的一次。两个月前,flore瘫在椅子上,写了一条动态。“我不生气,我一点也不生气,非常心平气和,内心毫无波动。”他强调,“真的真的真的(不生气)。”文字下面是一张游戏截图,画面的两边分别叠起了4层方块,竖着放置一根“棍子”就能消除。计数器显示这是最后4行,时间是30.683秒,如果不出意外,这局将够突破他的个人纪录,缩短最佳成绩近1秒。
对他来说,1秒是什么概念?flore做了一张折线图,既是记录进步,也是敦促自己练习。纵轴是时间,从今年1月起,他大约半个月进步一次,有时是0.7秒,有时只是0.1秒。缩短成绩的过程像蚕吃桑叶,把大片的叶子一枝一脉地啃去,只有极少的情况——过去半年里只有过一次——能突破1秒以上。
机会难得,但他偏偏搞砸了。墨菲定律是真的,害怕什么就会发生什么,虽然只差一格,但他还是不小心插歪了,棍子突兀地杵在地基上,让已经够高的方块变得更高,像一个干瘦的老人呆滞地望着下方的空隙。flore砸下暂停键,浑身乏力,他瘫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整个人愣住了,如遭雷击。“脑子里是空的,居然也没觉得多可惜,只是瘫在床上,那天其余的时间都躺着,也没做别的事。”他心里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纪录,早晚都会超过,无论失误有多可惜,或者成功让他有多得意,迟早都会被远远地甩在后面。道理上想通了,心理上还是接受不了。
因为没有人知道下一次突破是不是最后一次。“俄罗斯方块”竞速玩家间有一个共识,成绩并不一定随着练习和熟练程度增长。就和几乎所有技巧一样,游戏技巧也有平台期,不少人刚开始进步神速,但不知道哪天就卡在某个时间前,再也无法超越以前的成绩。他们把这个无法迈过的坎叫做“天花板”,像是一面看不见的墙壁,他们不断练习,不断往上,突然有一天头撞到了墙,再也上不去。
flore知道这一点,他的训练强度高,每天要练满2小时,偶尔刷成绩上头,一口气打七八个小时,练到指节发疼。竞速要求绝不出错,且速度拉满,消40行一共要放置超过100个方块,数量这么多,怎可能不出错。但出错也没事,失误了就重开,一遍又一遍,直到刷出有效成绩。一般来说,30秒一局,练习一天,完整打完的局数不超过个位数。
重复、枯燥、无用的操作缓慢地消磨玩家的意志。flore偶尔也会哭,最猛烈的一次情绪崩溃是在今年8月,自己的成绩一直没有起色,两位主玩对战的朋友却没费什么心思,“随便玩玩就破了纪录”。下午4点,一位朋友刷新了纪录,最好成绩缩短了1秒;6点时,另一位朋友也突破了,进步幅度同样惊人。
“对战"是另一种“俄罗斯方块”的游戏模式,你可能听说过《俄罗斯方块99》,有人说它是“吃鸡版”的“俄罗斯方块”,不过圈子里的人都叫它“T99”。普通玩家容易有一个误解,“俄罗斯方块”是一款单机游戏,其实不然。“T99”就是网络对战游戏。游戏中,99名玩家互相对抗,消除的方块按照一定规则累加到对手的容器中。动作快的玩家能消除更多方块,打出更多攻击;手慢的人逐个被淘汰,坚持到最后的人获得胜利。它一样好玩。
网战系统并非“T99”首创,类似的对战模式一直都是“俄罗斯方块”的主要玩法。当然,和99名玩家混战的场景不同,更多玩家熟悉的还是1v1或少数几个玩家对抗,但规则大致一样。
相比竞速,对战才是主流。玩家间的对抗富有乐趣,如果说竞速是枯燥的修行,对战就是友人切磋。虽然都是“俄罗斯方块”,但隔行如隔山,前者只需要追求纯粹的速度,后者讲究直击痛点,在对手最难受的时候发动猛攻。攻击系统偏好连击、旋转、一次性消除,因此对战的思路和竞速有很大不同。玩的模式不同,练习方向不是南辕北辙,也大相径庭。
因此,flore无法接受朋友的成绩。倒不是他不希望朋友好,只是他明明那么努力,为什么历经千辛万苦,可能还不如别人午休时间随便开一局?他陷入这个漩涡,无法自拔。他从别人的成就中——这甚至算不上什么成就——望见了自己的失败。
flore崩溃了。他在几个玩家组成的小群里失声痛哭,说话声和呜咽声混作一团,他把语音一条接一条地发出去,顾不上别人的反应。这样的情况不算多,但他的朋友并不感到奇怪。相比惊愕,他们生出了一种包容,用适当的方式对待失控的情绪,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默契。他们逐一回复flore。
“他们当时说了什么?”我问他。
“我没事。但因为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不太想回去看。”他的语调变低了。
……
“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他略微迟疑地问我。
“怎么不好?”
“你知道的……就嫉妒。七宗罪嘛。”
国内的“俄罗斯方块”圈子不大。这不是谦虚,即使在世界范围内,“俄罗斯方块”的圈子也只是一个小圈子。在国内,几乎所有活跃的玩家都互相认识——跟一个人提起另一个人,不论熟悉与否,往往能就对方的水平、社区活跃程度简单说上两句。
“社区”在这个圈子里几乎特指QQ群。国内的“俄罗斯方块”玩家集中在十多个群中,群内人数从100到3000不等,除去重合,加在一起大约有5000人。在他们心中,“俄罗斯方块”就是“好玩”,也正因为此,很多时候相较胜负,“玩得开心”更重要。
2010年5月28日,一名初二学生创建了未来国内最大的“俄罗斯方块”社群。他的目的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随心之举——制作一款“心目中手感最佳”的“俄罗斯方块”游戏。工具是从4年级开始学的VB6,一个同学教他的。同学也玩“俄罗斯方块”,自己看书学了编程,他又师从同学,技术不算熟练,但半摸索半捣鼓,最终写出了一个游戏。
他建立了一个QQ群,名字就叫“俄罗斯方块研究”,“毕竟是为了给游戏收集建议,就很带程序猿味”,他还给自己起了一个古怪的昵称——“屁”。他写的游戏吸引了不少“俄罗斯方块”玩家,一传十,十传百,直到后来国内每一个“俄罗斯方块”玩家都知道了这个古怪的名字。直接称呼好像不太妥,大家就习惯性地在后面加个“爷“字。这成了他的外号,“屁大爷”。
“做一款完美的‘俄罗斯方块’”不只是一个人的目标,不少玩家都有制作一款俄罗斯方块游戏的打算。提起玩家自制,群友第一时间想到的可能是另一个游戏——《Techmino》,作者是MrZ,一名大三学生。
这款游戏有什么特别?MrZ解释说,“俄罗斯方块”大概分为两类,“延迟块”和“无延迟块”。延迟不是指操作的延后性,而是指两次操作之间的滞留时间,衡量它的标准之一是自动移动延迟(Delayed Auto Shift,简称DAS)。当玩家按住移动键时,方块会在移动一格后停滞一段时间,然后以固定速率持续移动。
这听着有些抽象,解释这个概念时,MrZ让我把电脑的输入法调至中文,然后长按“A”键。我照做,聊天框内冒出了一长串小写的“a”。
“你看见了吗?从第一个字母出现到第二个字母出现之间有一段停顿,‘俄罗斯方块’也一样,两次操作之间有一段停滞时间,我们叫它‘延迟’”。
“另一种延迟是消行延迟。”他接着告诉我,这是玩家消除方块后的一段延迟,包括消行动画和消行后方块下落的时间。时间很短,以毫秒计,但对手感影响明显。别的不说,就按竞速来算,消除40行,每行400毫秒延迟,极端情况下,合在一起就是16秒,而无延迟消除40行的世界纪录还不到15秒。延迟块和无延迟块差别大,玩家只在同一个规则下竞赛,跨模式没法比较。
有延迟的版本,玩家就叫它延迟块,反之叫无延迟块。前者小众,后者主流。
“俄罗斯方块”规则固定,玩家想自己做一款好游戏,考虑的就是细节的微调。拿下官方授权的“俄罗斯方块”几乎采用了同一套的标准,比较火的几款普遍添加延迟,国内大多数玩家不爱玩。MrZ想让每个玩家都能找到舒适的手感,于是干脆把重要的参数都设置成手动可调。在他看来,软件和硬件一样,没有固定的标准,玩着顺手就好。
《Techmino》在方块圈子内几乎无人不知。MrZ建立了专用的游戏讨论群,玩家热情很高,一群满了开二群,成员有近3000人,Discord频道里也有500多名外国玩家。现实生活中,MrZ是一名大学生,明年就要毕业,也到了该考虑未来的时候。他的专业是计算机,和游戏设计关联小,母亲想让他继续考研深造,硕士生才能在日益饱和的市场中保持竞争力。他静静地听着,心里不置可否。
“要是能把工作和爱好结合起来,那该多好啊。”他悄悄想,要不投身游戏开发好了!但又担心自己是“野路子”,技术力跟不上,毕竟“人家做得那么好的,可能也吃不了饭”,更何况自己只是凭着爱好蛮干呢?
不过在我看来,你只要跟圈内的玩家提到想在移动端上玩“俄罗斯方块”,绝大多数人都会推荐《Techmino》,也确实没有更加合适的游戏了。玩家间流传着一句口头禅:“《Techmino》,好玩。”它的确好玩,所有人都认可,需要的只是市场的一点小小的肯定。
“现在做得越大,发现越来越多的方向,自己真的是啥也不会,好可怕啊。”MrZ告诉我,露出这个年龄的学生特有的状态,“但我又不太想做那些自己觉得不好玩的事儿,对吧?”
圈外的玩家可能听说过“雨宫太阳”。他是日本最火的“俄罗斯方块”主播,在国内也有不错的人气,他还有个独一档的称号——“俄罗斯方块之神”。不过坦白说,这个称号的噱头成分更足。“俄罗斯方块”的圈子风云变幻,今天的“神”可能只是明天的第二或第三名——换句话说,雨宫太阳也是普通人,他的实力不算最强。
日本国内有3位顶级“俄罗斯方块”玩家,根据为数不多的几次对局,另两位玩家对阵雨宫太阳几乎占有绝对优势。如果单论实力,只把雨宫太阳叫做“方块之神”有失偏颇。可现实从不这么一板一眼,实力是关键,但宣传、热度、营销……其他的因素显著地影响着一个玩家的知名度;另一方面,玩家也很难把他们按实力排序,因为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雨宫太阳很少和输过的玩家对抗,被其中一位玩家打败后,他就不再与之对局了。
因为这个原因,雨宫太阳在圈子里名声“不那么好”。玩家承认他实力强大,心里又惊讶他“怎么还这样”。实力那么强,却耍小聪明,不够体面。不过,就算一些玩家对他侧目而视,也不妨碍他成为圈外最出名的“俄罗斯方块”主播。
生活中很多事都是这样,彼之砒霜,我之蜜糖,一个人不在乎的东西被其他人捡起来,宝贝似地捧在手心。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心气高的人在物质上反倒过得不那么好。不过我们又该用一个什么标准评判一个人的生活呢?讲道理,精神生活可能更重要一点。那他们在精神上更充实吗?或许吧。
雨宫太阳是唯一一个“能靠‘俄罗斯方块’吃饭”的主播。玩方块需要全神贯注,对局的水准越高,主播能说话的机会越少——雨宫太阳的应对是说更多的语气词,比如:“等一下!”“欧拉!”“呼咦!”许多玩家玩得不比他差,也开直播,收入却不尽人意。diao今年17岁,高中生,马来西亚人,会说英语和中文,是全世界无延迟块玩得最好的4个玩家之一。在给我的个人介绍中,他把“我的效率在这个世界上比任何人都高”先写上,又迅速划掉了。Twitch页面显示,过去两个月他的直播收入一共是17.65美元。
diao非常强,群里的玩家对他相当佩服。在我刚入群并表明采访意愿后,几乎所有人都半开玩笑地告诉我,“我要看diao的专访”,这样的消息刷满屏幕,看不清其他人说了什么。两年前,一个马来西亚华人邀请diao加入了国内的“俄罗斯方块”社群,事情纯属偶然,但没过多久,他就和其他玩家打成一片。
diao拿过多次世界冠军。“最强”不只是别人对他的评价,每位选手的实力都有扎实的证明。《TETR.IO》是无延迟块玩家间最热门的一款游戏,排行榜第二名选手叫ZOIMAOAH,胜率92.78%,比周围的人(包括第1名)都高,没有登顶主要是因为游戏局数比其他玩家少。这个账号是diao的马甲,游戏禁止玩家开小号,但不限制改名,他就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换名字。
ZOIMAOAH其实是另一位玩家的ID,两人关系不错,有一天突然想到互换ID玩玩。diao的一位朋友告诉我,diao喜欢做这些无厘头又好玩的事。有一次他注册了一个新号参加比赛,对手是公认实力很强的玩家,两人打得你来我往,直到比赛结束,解说都不知道“新人”是谁,最后把他当作一位经常更名的日本玩家。获胜后,他在聊天框留下一句“Who is diao?”就走了。
他还用过一个名字叫cztoxicgamergirl(中文意思是“cz是一个变态女”),“cz”当然不是女生,diao和他平时经常一起玩,开玩笑成了习惯。朋友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估计也是为了“好玩”。除了他们,不少玩家也喜欢套用别人的ID,像是小孩子互相取外号,使一点儿坏,然后偷着乐一天。
采访时,diao写给我一段自我介绍:
我的名字叫diao,17岁。住在吉隆坡,马来西亚半岛,未婚。我在家里写作业,每天都要写到凌晨3点才能睡觉。我不抽烟,可乐仅止于浅尝。下午5点半会睡觉,每天要睡足8个小时。睡前,我一定喝一杯温美禄,然后1小时的水群,上了床,马上熟睡。一觉到天亮,决不把疲劳和压力留到第二天。医生都说我很正常。
——diao,“俄罗斯方块”玩家
读着不太顺,像是不太熟悉中文的人写的。后来我才知道,这实际上是“JOJO的奇妙冒险”中的一段台词,出自吉良吉影,剧中的“断手大师”,一个邪魅又风流的反派。我忽然想到DC漫画中的小丑。高中时,我有段时间特别迷小丑,觉得他放纵不羁,有一点疯癫,却又心思缜密,很帅。
我的名字叫吉良吉影,33岁。住在杜王町东北部的别墅区一带,未婚。我在龟友连锁店服务,每天都要加班到晚上8点才能回家。我不抽烟,酒仅止于浅尝。晚上11点睡,每天要睡足8个小时。睡前,我一定喝一杯温牛奶,然后做20分钟的柔软操,上了床,马上熟睡。一觉到天亮,决不把疲劳和压力留到第二天。医生都说我很正常。
——吉良吉影 ,《JOJO奇妙冒险:不灭钻石》
“模电T283”是另一位圈内玩家都认识的红人。2016年,江苏卫视策划的一档节目请来日本最强“俄罗斯方块”玩家吉备宏纯,想找玩家和他来一场“中日对抗赛”。导演组找到了玩家群,询问大家的参赛意愿,积极回应的人不多,模电自告奋勇。他当时在对战和竞速方面实力一般,但非常擅长“盲打”。这是一个特殊的游戏模式,方块放置后隐形,容器内黑乎乎的一片,怎么消、放在哪儿,全靠记忆力。
导演组认为盲打的节目效果不错,一是要求选手手脑协调,二是记忆力要好。在节目最后,几位评委为项目难度评分,3位评委,每人1到5分,模电拿下了满分15分。出于节目效果,节目组把他塑造成“游戏王”,“3岁通关《超级玛丽》,4岁通关《冒险岛》,5岁花一周通关《坦克大战》”。在录制现场,他每消掉一行隐形的方块,观众席就发出一阵尖叫。
当年,吉备宏纯才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他一举拿下了3届官方赛事的世界冠军,被欧美世界称为“‘俄罗斯方块’史上最伟大的玩家”。他的盲打和竞速虽然不是最强,但也位居前列。模电和他比竞速和对战,胜算不大;盲打不一样,这方面讲究练习,比拼熟练度,他颇有机会。但最后比赛时,节目组提供的键盘和彩排时的不一样,手感迥异,加上决策失误,他还是输给了对手。
比赛结束后,观众在网上讨论起来。两人到底谁更强?中国人真的输给日本人了吗?“游戏王”能不能代表国内最高水平?疑惑的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对选手的表现感到不屑。网络世界就是这样,关于公众人物,任何人都可以扯上两嘴。说得难听,顶多被几个人反驳,敲键盘对骂一架,也没什么大不了;公众人物却不一样,他是舆论的焦点,吵得过一个人,吵不过一群。最好的办法是不说话,但被千百个人指指点点,心里怎么也不好受。
你有没有想过,当一个人被聚光灯照耀成一个天才,他会得到什么?又失去了什么?节目播出后,模电小小地火了一把,紧接着又有节目组请他去。在录制现场,节目组拍摄他抱着一台PSP玩“俄罗斯方块”的画面,从头玩到尾。别人说话和比赛他爱搭不理,主持人提问他才回答,视线也不离开游戏机。等他上场,七色的方块投射到大屏幕上,观众看见隐形的方砖飞快地被消除,啧啧称奇,少年的世界才展现给所有人。
去年,吉林卫视一档节目邀请他参加,也是综艺节目,依旧让他玩“俄罗斯方块”,敲盲打,介绍词也几乎没变,“3岁通关《超级玛丽》,4岁通关《冒险岛》,5岁通关《坦克大战》”,“最强游戏王”。
模电后来去了一家网吧做网管,字面意义上的网管,收网费,刷身份证。原因很简单,“做网管比较清闲,可以玩游戏”,干了两个月,他辞去工作,跑去录节目。录完节目后,他来到一家发电厂做维护人员,工厂有各个部门,谁的电脑出了问题,他就去处理。这份工作“不太清闲”,但因为是国企,稳定,也不赖。
节目走红后,媒体对他跟踪报道,一些记者瞧见“游戏王”做了“普通工作”,添油加醋地写出一段“天才陨落”的故事,在标题里醒目地把职位写作“保安”。他看了很生气,说他们净是瞎扯,媒体怎么一点底线都没有。
又干了一年,他辞职去了深圳。这次没有任何规划,也“没有任何想法”。按照他的说法,这更像是灵光一闪——厌倦了小地方的生活,想到大城市闯荡。他暂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靠着一点积蓄,租了一间小房。每天睡到自然醒,起床后直播游戏。主要打“俄罗斯方块”和《英雄联盟》,粉丝不多,赚不了两个钱,但胜在自由、快乐。
我问他,未来有没有什么规划?他说没有。有没有想做的工作?他说:“清闲一点的,和游戏有关的。”
我又问他,心目中的理想生活是什么样的。
他想了一会儿,说:“就像现在这样。”
我还和不少人聊过。“俄罗斯方块”圈子不大,玩家却千人千面。我写了一些,还有更多没写到,比如训练“俄罗斯方块”AI的奏之章。他把手下的AI叫“Bot”,强到至今还没有玩家能够战胜(以后估计也不会有)。人手人脑和机器没法比。Bot能根据设定的参数调整对战风格,时而激进,时而保守。他还把几台Bot放在一起相互训练,最后生成一套最有效率的打法。
奏之章告诉我,因为双方的爆发都非常强,仿生学算法选择的策略均以防守为主,火力猛,输出持续不断,先保证生存,再用超强的连击推死对方。
还比如天一,天一今年大二,是“俄罗斯方块”圈子里的年轻人。有人可能认为玩“俄罗斯方块”的是一群怀旧老玩家,实际上恰好相反,圈子里的大多数玩家都是学生。大学生最多,初高中生也不少。采访期间,我经常发过去一个消息,晚上才能收到回复,连带一句道歉:“不好意思,下午在上课。”
天一从小就开始玩“俄罗斯方块”,第一次接触大概是5岁。经过几千小时的练习,他在初中就成了国内最厉害的玩家之一。周围的同学并不知道,他也很少告诉别人,偶尔玩游戏被朋友撞见,他们尖叫:“哇,好厉害!”然后很快就走开。他想邀他们一起玩,但鲜有人感兴趣。
还有mifu。“俄罗斯方块”讲究速度,他玩的《King of Stackers》正好相反,玩家把它称作“回合制俄罗斯方块”。一般来说,“俄罗斯方块”遵循“Bag-7”规则,即7个方块为一组,互不重复,打包后成套出现。在《King of Stackers》中,双方的操作不会同步进行,而是以7个方块为一个回合,玩家放下一组方块,然后等待对手放另一组。在对手结束操作前不能行动,所以叫“回合制”。
普通对局的节奏快,玩家不可能考虑到所有情况,但玩《King of Stackers》时甚至要把对手的战术也计算在内。游戏的核心在于探求最优解,因为每一步操作在结束回合前可以无限次地重置,选手需要在不断的试错中找到最佳的放置方案。一来一往更像下棋,一个回合的行动经常思考超过1个小时,完整一局超过30小时更是家常便饭。mifu告诉我,这个模式非常好玩,能够最高效地提升玩家的效率。他曾特别沉迷,水平一度达到了世界前10。
群里的人都玩“俄罗斯方块”,强度高,几乎每天玩,每次两三个小时,有时候更多。有的人玩了一年半载,有的人玩了十多年。一些人说“俄罗斯方块”是游戏,另一些人则说这可能是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每个人的看法都不一样。于是,我问了所有人一个问题:“‘俄罗斯方块’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diao说:“Tetris(俄罗斯方块)=Procrastination(拖延症),不想写作业就打块,不想打块就写作业。”
模电T283说:“这种东西我都不做评价。谁觉得怎么样,那就是什么样。”
屁大爷说:“我肯定是个不善社交的人,但以此(“俄罗斯方块”)与陌生人交流就会很自然。”
MrZ说:“一下子想不到太多感受,我就觉得很开心,很好。”
mifu说:“好玩的游戏。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好玩,所以玩。”
天一说:“确实是快乐,一开始同时还想着为了变强。现在或许是已经变强了,就没再想了。”
奏之章(现从事存储引擎、数据库相关工作)说:“做Bot是为了帮助玩家训练,或者说给玩家开拓视野。算法能想到我们想不到的。”
四方茶叶(社区管理者、赛事组织者,人称“茶娘”,男生)说:“能把大家聚集在一起,可能也就是我能做到的最多的事情。”
葵(大陆最强玩家之一、清华大学学生,女生)说:“因为好玩。”
小无音(原ID“幽然”、大陆延迟块前5名、半退圈)说:“我再也没能在现实中找到陪我玩方块的人。那是我回不去的时光与快乐。”
火星(大陆最强延迟块玩家之一、曾于政府机关任职,现已转做研发,32岁)说:“最重要的理由肯定是好玩,另外也是一个和比较‘高端’的人交流的平台吧。像清华大学的人,一般来说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游戏以外的事很难让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或感觉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交流。”
flore的名字取自《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男主人公弗洛伦蒂诺·阿里萨(Florentino Ariza)。原名太长,他只借用了前面一半。小说中的弗洛伦蒂诺是一个花花公子,一生交往过623名女性,但只对一个女生倾心。为了心爱的人,他愿意等待53年。人一生中可能只有一个53年。弗洛伦蒂诺既多情,又专一,爱过一千个人,却又只爱一人。是他“当时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人”。
高中时,flore错过了喜欢的女生。他读了这本小说后,悄悄把名字改成和男主人公一样。时间过得飞快,谁也不曾料想一个人的心意竟也会发生变化,少年时代的情愫不知何时飘散在风里,曾经喜欢名字却一直保留了下来。
他告诉我,“flore”这名字很好,明明是几个字母组合在一起,看起来却圆圆的,温润可爱,像花儿。
采访结束时,flore仍在持续不断地训练。为了调整心态,他已经几乎不玩对战,竞速每天练上几个小时,即使不顺利,也不会过分生气。不久前,《俄罗斯方块效应:链接》登陆了Steam平台。游戏画面好、音乐美,像一幅艺术品,吸引了群内几乎所有玩家。flore也玩得特别开心,还在排行榜上取得了不错的分数,偶尔想再努努力,冲一冲更高的分数。有时成功,有时失败。不过这次不一样,打不上去也不深究,感觉差不多了就放下。生活还要继续。
玩得特别猛的那段日子,他给自己定过一个目标,一定要在对战中击败另一位他从未赢过的玩家。两人约好时间对局,规则是“抢15”,先拿下15分的选手获胜。比赛刚开始很顺利,flore状态好,速度快、失误少,把比分迅速抢到了14比11,拿到赛点。
胜利就在眼前。“再赢一局!”一局!只要一局!过去几个月的练习就有所回报。可惜事与愿违,他心烦意乱,手指也不听使唤,接连着出现失误。犯错越多,内心越焦急。领先的几局很快让了出去。眼看着对手一分一分追回来,他恨得直咬牙,想要静下心来,却又无济于事,操作甚至更差了。最后一局,他果然也输掉了。关闭游戏后,他大哭了一场,再也没有找那位玩家对局。因为一旦打开游戏,他就会想到那次的失败。“我再也不可能战胜他了。”这个念头令他作呕,但就是挥之不去。
“就像用积木搭一座高塔。你知道如果能持续搭下去,一直搭几十年的话,你会为这个工程感到无上的快乐。”他把坚持做一件事比喻成搭高塔,“但是高塔有自己的想法,它可能在某一天突然决定自己塌掉。”
“不知道为什么我被困在这个游戏中。”flore对这句话印象很深,他认为,“说得太好了,我们就是这样的。”“俄罗斯方块”确实能够带来快乐,但整个过程里又会不时地感到痛苦。说到底,其实很难分清楚快乐和痛苦哪个更多一点儿。
“还是快乐吧。”
那生活中最快乐的事是什么?这个问题让flore思考了很久,想到最后,他说了一件和“俄罗斯方块”无关的事:前年,为了管理身材,他为自己制定了严格的减重计划,每天只吃轻食,坚持长跑,4个月干掉20斤。然后他狠下心,给自己下了一道死命令:要在半年内跑完一次半马。
半马21公里,换成学校的操场,一共要跑52圈半。85天后,他站在操场的跑道前,准备开跑前的热身。相比公路,他更习惯在操场上跑。公路上路况复杂,上坡下坡,车辆行人走走停停,跑步的节奏容易被打断。操场不一样,简洁、平稳,生活中少有这么直白的事。他站在跑道前,什么也不想,只是把大脑放空。吸气,呼气,然后迈步向前。
那天是11月17日,周日。上海马拉松同一天早晨在外滩开跑,因为没有半马项目,他又跑不了全马,才独自在操场跑步。他特意把时间定在了同一天,像一个庄重的仪式。操场上有很多跑者,没有人注意到他跑完了一圈又一圈,像一台喷涌热气的机器,仿佛永远不会停下来。
那是一个凉爽的秋夜,抬头就看到月亮。跑步时无事可做,他只能抬头望着天。跑完了,操场离出口有一定距离。他浑身湿透,连减轻摩擦的乳贴也被汗水浸透。他走出去,到超市买了一瓶阿萨姆奶茶和一袋全麦面包。他已经几个月没喝含糖饮料了,这次说什么也得奖励一下自己。秋天的风有些发凉,但跑完步后身体很热。手臂因长时间摆动而脱力,可感觉不错。他开心地坐在椅子上,拿起手机查看自己的数字:配速每公里4分50秒,一共用了1小时40分出头。意外地好,他非常满意。
他写了一条庆祝的朋友圈,发送出去。掏出面包和水,盯着屏幕,静静地期待点赞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