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的2022年

一个关于裁员和未来的故事。

实习编辑袁伟腾2022年04月21日 17时55分

X去年12月被裁员,目前仍在求职。我们采访了他,这是他对触乐讲述的故事。

1.

我是去年12月21日收到那条消息的。收到消息的时候,我正好从公司食堂打饭回来。那段时间,我们食堂新开了一家卖凉皮的窗口,凉皮是白色的,上面浇着麻汁和辣椒油,扎扎实实一大碗,有点像牛筋面。我另外还拿了两个菜,有一盘是西红柿炒鸡蛋,另一盘我不记得了。

我拿着饭回到工位,刚坐到办公桌前,和线上的同事沟通年前要准备的工作,旁边的同事突然拍我,很着急地对我说:“快看群消息。”我还没弄明白,电脑的微信窗口就已经弹出来了,Leader发了一条消息,内容大概是这么写的:我们明年的工作停止了,部门将不再开展业务了。

现在看来,这明显是裁员前的预警。但当时我感到很疑惑,下意识地问旁边的同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太震惊了,以至于脑子没转过来。周围的同事也都很纳闷,因为这么严肃的一句话不应该出现在大家日常聊天和开玩笑的群里面。

那不是一个工作群,我们都呆住了,对突然出现的消息很吃惊

这个群不是工作用的,群名的最后3个字是“远征团”。当时公司提出了新的Slogan,里面有一句“星辰大海”,所以大家取名的时候也想到要符合公司气质,加上我们是新组建的团队,最终就定下了这个名字。取群名的时候,大家都说“随便取一个”,结果就这样草率地定下来了,我觉得还挺青春的,一伙人兴致高昂地开向星之彼岸,还有点理想主义气息,你说是不是?

大家一般不会在这个群里讨论工作内容,主要就是吹水和打趣,还有人会在里面分享行业新闻,或者拜托朋友从超市带点东西。与工作最有关的内容也只是让同事帮忙在内网里点赞和投币。大家在群里都很活跃,Leader和普通员工也没什么明显的上下级关系。

看到这条消息后,不只是我,工作群里也没有人说话,真的是鸦雀无声,甚至连其他线上沟通的方式里面也全都是静默的——没人发消息,一切工作都暂停了。

所有人只是在办公室里走动,拉着身边的人就问,那条消息是什么意思?

2.

我来这家公司前,其实有不少期待。我的工作经历不短,有六七年了,不过这是第一次去一线大厂。我以前也在游戏公司工作,可这次不一样,我觉得自己真的可以做出一番事业。你应该也能理解吧,公司刚刚进入新的领域,组建了一支团队,大家人都很好,Leader和下属很平等,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又是一线大厂,该有的支持也挑不出毛病。但是突然一下,全都没有了。

行业的确暂停了很长时间,产品的审批肯定不会很顺利,所以我们也算是预先料到了。去年发布会上,我们展示的内容非常粗糙,因为当时的确没有做完,我们也是预计着时间来安排的,先公布项目,再招人进来继续做。我们当时想的是,最迟次年暑假就能上线。因为之前停了快一年,该有的变化都有了,该改的风向也都改了。后来事实也证明,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

暂停是强制的,没有商量的余地,而我们只能接受

只可惜我们没能撑到最后。虽然裁员的消息来得非常突然,可能99%的人都毫无防备,其实之前还是有一些风吹草动的。我记得反应最快的是财务线的同学。钱嘛,出了什么问题都很敏锐。12月上旬的时候公司就开始卡财务了,但我们也不知道是因为预算不够还是管理层的其他决策导致的,这种情况也不算少见,根据预算和项目,资金下不来也是常事。

之前,大概12月底,我的工作上要花一笔钱,数额不大,大约只有几万块,而且之前的预算里也有这笔钱,但是财务说,公司不让花了。小钱卡,大钱就更卡了,从几万到几十万都不放了,而且很多都是之前有预算的钱。

当时,大家觉得年底报账,财务手头紧一点也正常。刚开始感觉都挺平常的,因为来到新公司,也不明白流程是怎样的,可是时间长了,就觉得事情好像是有点奇怪——时间太长了,当然,最后也知道了结果,原来是要把整个部门给砍了。现在想起来,其实决策层应该酝酿了很久。

正式的通知一直没下来,群消息只能算是一个预警,同事互相问过一遍信息后,又坐回了工位上。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裁员的规模,也不清楚谁去谁留,只好先忙手头还能做的工作。一是自己不一定被裁——我们对整件事也只有一个模糊的认识,二是就算走了,也要把手头的工作做好,方便留下的同学交接工作。

刚开始几天,有不少人相信自己一定能留下来,但是公司派来了人力资源部门的同事,HR开始一个又一个地叫人进办公室谈话,内容离不开离职条件和手续。如果你在职场待过几年,你就知道这种时候不用再有侥幸心理了。可能有一些年纪小的同事,他们刚开始工作,不明白背后的含义,而我在得知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约谈名单上后,我就知道,结果已经注定了。

有一个处在关键岗位上的同事被叫去谈话,他的工作和发行、公关、市场业务都无关,属于核心技术层面上很重要的一块。办公室里,大家都在等消息,战战兢兢地等,连摸键盘都猫手猫脚的,甚至害怕弄出稍大一点的声响。这个同事前一秒还盯着电脑,突然就从椅子上跳起来,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周围的人都知道,他一定是接到了HR的面谈邀约。他肯定以为自己不会被裁,可是结果出乎意料。

最后,我们整个部门被砍,超过9成的员工被打发走。哦,对了,我想到了一个细节,说起来都有点可笑,当时来找我们谈第一轮的HR年龄非常小,完全就是小朋友。当然了,大多数员工都知道,第一轮是试探,只为了刷掉一批什么也不懂的人。不过怎么说呢,我还是挺无语的,你说叫一群刚毕业的学生来跟我们讲法律和条例,对权益的了解还没我们员工清楚,还没说两三句话,就争得面红耳赤。不过我很快也就明白了,这群小朋友也是公司派他们来练手的,在轮到我谈话前,他们就已经被一些嘴上不留情面的同事呛得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脸也涨红了,所以我对他们还算客气。我大概说明了一下自己的情况,以及对离职条件的诉求,也没指望着靠他们解决,但走个过场,就等真正有话语权的人来继续交涉了。

交涉、交涉、再交涉……也只是为了抓住零星的一点东西

经过一番折腾,也算是确定了要离职的事实。过了几天,具体的通告下来了,团队果然还是被解散了。我逐渐进入工作收尾的阶段,即使签了离职合同,我仍然每天去公司,把剩下的资料,主要包括一些合同和几个留下来的同事对接好。因为人手严重不足,他们被交接的各种事务搞得心力交瘁,说白了,也是在处理烂摊子。

虽然接到消息时很气愤,但是没过几天,我也接受了现实。说实话,负面情绪的源头不是愤怒,而是不甘心,我们项目组明明推进得那么好,甚至连行业重启的时间都准确地预测到了,我们制定了对策,还悄悄地把这件事当作一个机会。因为整个行业都按下了暂停键,其他同行如果没有想好对策,可能受到的影响更严重,我们说不定能借机发展得更好。不过最后看起来,我们才是被公司高层考虑后,决定放弃的那一个。

3.

我们在12月21日收到了那条群消息,正好几天后就是圣诞节。团队的Leader为了让气氛不那么沉重,决定在办公室里组织一次免费的抽奖活动。圣诞节当天,所有人聚在了抽奖的地方,办公区里事先布置过了,缤纷的气球漂浮在米其色的地板上,墙上贴了许多装饰的小贴纸,桌檐上挂满了盛礼物的棉织长袜。抽奖嘛,重头戏当然是奖品,全部堆在办公桌旁边,垒得比成年人还高。每个人都有抽奖的机会,也拿到了不错的奖品。比较好的有迪士尼的年卡、环球影城的门票。最多的还是电子产品,我记得有戴森吹风机、键盘、鼠标、充电宝……我运气一般,拿了一双圣诞袜。

但那天的气氛非常好,队伍闹哄哄的,又很整齐,一条线歪歪扭扭地拉到了办公区外边。大家兴冲冲地拿着自己的抽奖券,跟身边的朋友猜测会领到什么奖品。有的同事在外地,就拜托现场的朋友帮忙抽奖,运气这种事情说不准,有个人替5个朋友抽奖,一共拿到了3张年卡,但没有自己的。不过他也会替别人高兴,大家都会替别人高兴。

其实在那天,离职的阴霾几乎被一扫而空了,好像被选择性地忽略了。大家认清了现实,拥抱它,然后真心地参加到抽奖的活动中,办公室的这头在开奖,旁边的同事还嫌不够热闹,举起手机播放《好运来》,“叠个千纸鹤,再系个红飘带”,声音超大,办公室里被搞得乱作一团,但对我来说,那仍然是一次非常难忘的圣诞节。

怎么说呢,这种团队是难得的,我也挺喜欢我们的Leader

4.

刚离职的两个月,我没在找工作上花时间。我积累了一些人脉,网易和阿里的朋友问我想不想去工作,办公地点是杭州和广州。我因为家庭等各方面的原因,想要留在北京,所以就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我们被裁的员工之间也会互通信息,那段时间互联网大厂正处于裁员热潮里,我做好了前两个月可能会白费功夫的准备,把最终入职的时间定在了今年四五月份。

我是一个比较豁达的人。我连续工作了6年,从没休过年假,也几乎没给自己放过假,甚至连结婚的时候也没有和爱人正经地玩几天。普通的休息日里,我一般比较宅,蹲在家里打游戏、看电影,有时候陪宠物玩。工作日就两点一线,除了地铁站和通勤沿途的地点,我几乎不去任何地方。顶多下班后在公司附近的饭店里找顿好吃的,这是我能去的最远的地方。

被裁员后,我被迫闲了下来,反倒是一个休息的机会。时间多了,我和爱人出去逛公园,看了很多博物馆。我们还去了环球影城,不是有圣诞节抽奖吗,有的同事抽到了门票却不想去,就把票挂在公司的内网上卖。我买了两张票,比从官方渠道买要便宜一些,和爱人一起去逛了一圈。

本来从环球影城开张到现在,我只有羡慕别人的份,因为工作的缘故,我几乎没有机会出去玩——或者是根本不想。反而是在裁员后,我主动带着家人一起去玩。我从不知道主题公园这么好玩,也头一次感觉宅在家里,闷头想着工作和其他七零八碎的事儿原来是非常枯燥的。丢掉工作是一个契机,让我接受出去玩这件事,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不只是沉浸在忙碌中。

我印象最深的项目是“哈利·波特”,不是因为情怀,也不是因为特效有多华丽,仅仅是因为我在看到“哈利·波特”4个字的瞬间,脑海里飞过的是游戏《哈利·波特:魔法觉醒》。我虽然没有工作了,但是大脑自行运转了起来,迅速地分析起环球影城能给这款游戏带来多少流量、游戏在设计上是不是契合了环球影城的IP、微博是怎么结合运营的,又如何把玩家引流到游戏里……这些内容像幻灯片一样自动播放,在我的思维中驱散不开,其实是工作遗留下的惯性。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这套不听话的逻辑排除,能更专心地陪爱人玩项目。不过,我并不感到反感,心里还挺自豪的,毕竟五六年工作经验已经形成了一种自觉。

因为每个项目都特别刺激,我和爱人玩得很尽兴。我们都没敢坐“霸天虎过山车”,那个项目对我一个宅男来说实在是太过刺激了。我们当时刚走到“变形金刚”园区,空中就传来车子破风的声音和尖叫声,我们抬头茫然地注视着飞驰的游客,互相对视了一眼,眼神里已经达成了共识:“这个项目我们还是算了。”

我离职的这段时间,家庭关系反而变得好了。之前我一直在紧张的工作状态下,没有时间打磨两个人的感情。两个月的时间不长,但我们在一起逛公园、看电影、打游戏,我和她确实走得更近了。我刚开始找不到工作,心里安慰自己大厂全在裁员,肯定没有新位置,并且我的要求也不低,但时间长了,还是会感到焦虑。后来我主动找活儿接,给游戏行业的朋友提供一些策划上和方案上的建议,赚一点外快,也能让我的情绪变好一点,但是最大的焦虑还在——我正在和游戏行业脱节,没了工作,我接触不到第一手的消息了。

再往后,我看不到很多热门产品的状态,甚至连自己感兴趣的游戏也不想玩了。这是我最难受的,我无法忍受自己正在一步又一步地与热爱的事业脱轨。我开始着急了,快到第3个月的时候,身边还没有合适的职位,我开始用招聘软件,打扮自己的照片和简历,偶尔翻看有没有人给我留言。

游戏行业不算是一个大产业,要是从宏观角度来看,只有几千亿产值。行业在萎缩,至少没有那么野蛮生长了,机会没那么多了。我今年30岁了,如果我的下一份工作没有什么起色,那我也差不多35岁了,是不是也该考虑改行了?10年前的我对游戏行业毫无怀疑,因为我相信游戏能推动科技进步,游戏产业总会辐射到其他行业。但是国内的游戏发展缓慢,对比前几年的产品,除了画面,几乎看不出有什么进步——掏空玩家钱包的能力倒是在提高。我肯定永远会对游戏抱有热情,但是不是还要在游戏行业的第一线工作,我已经开始怀疑了。

热爱、喜欢、感动……这些东西都还在,可是我一定要做下去吗?

在入职——就是我先前提到的,现在已经离职的公司——之前,我本来希望生活能更有激情和变化,可以让我在35岁前得到很好的进步,对我的整个人生也好,职业生涯也罢,都是一个挺好的机会。因为如果在35岁以后还想进互联网公司,HR就会拿你的能力和年纪做权衡了。经济收入是一个考虑,但是我认为在机遇上也是这样的。我去的“特一线”大厂,起码也属于第一线。大公司名字硬气,说出去谁不知道呢?

我也在想,如果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可能会根据能力开展小规模的创业,起码先稳定住收入。我虽然比起一些很优秀的人还有差距,但是养活自己的能力还是有。我还不想放弃梦想,还希望能做出一番事业,但是万一不行,还是要把养活自己一家子放在首要目的上。

还是那句话,我是一个比较乐观的人。如果我是一个情感起伏很强烈的人,讲出的故事可能更精彩,和我一起离职的朋友,有的人刚结婚,生了小孩,还有人刚背了房贷。我不知道他们丢了工作后的生活是怎样的。

5.

4月11日傍晚,我正在刷微博,偶然翻到了重新发放游戏版号的新闻。

我其实错过了第一手消息,下午时有关的群聊里就有动作了,但我没看到,晚上才翻到相关的新闻。可能是对行业动向不敏感了,但我紧接着就去查拿到版号的游戏名单,我非常想知道有哪些游戏通过了,我要分析它们的特点,弄清楚哪些方向容易过审,哪些东西又是允许放行的。我把名单拉到了最底下,发现了《进击的兔子》——那正是我们团队被解散前负责的游戏。

游戏的宣传画

我很惊讶。部门没了,但游戏过审了。这说明负责版号审核和提交资料的同学能在大裁员的情况下,还在尽心尽力地对接这件事。我感到触动,可同时又想,如果消息早一点下来,我们是不是就不会解散了?我有一个同事在新闻的评论区里留言,他说:“孩子死了,奶来了。”真的就是那样。

可我的情绪没有产生特别大的波动。遗憾,但都已经过去了,不甘心是没用的。对一件已经发生的事情追悔莫及,再反复追悔,我认为不利于情绪健康。我相信所有被裁员的小伙伴听到消息后的反应都会和我一样,没有那么多的愤怒,也不会特别伤感。我们还是会走下去,下一份工作可能更好,可能更烂,但真正热爱的人总会留下来。

我接着想:“起码要把手头的工作做好。”我要时刻关注着行业,以便我在停下来几个月后,重新和行业对接。

我吸了一口气,关闭了新闻网页。我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关键词,敲下了回车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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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编辑 袁伟腾

表里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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