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鳄鱼。
上周末很低落,时间浸在泪水里。
我一直知道自己有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但自尊心的高傲让我没法去喊出“我不行”——甚至于觉得承认了也没用,木已沉舟,大错铸成,只留下我一个人面对那残破的废墟,在那个时候,月光从天上倾泻而下,像水流般淹没一切,连带我也被卷走,就像《大师与玛格丽特》的结尾一样。
精神病院里天生没办法控制自己意识的人受着幻觉、伤害自己的欲望的折磨,而我受着无力、挫败的折磨,因为无力,所以时时要面对难题未解的灾难后果,在这后果面前,我又不免把所有错误归结到自己身上。10年前是这样,上周末也是这样。
世界如何能这么残忍,让人必须体会到莫名其妙的感觉——“你随时可能被抛弃”,强迫把“一切都是你的错”的判刑塞给她。然后世界以原来的面目运转,宛如没任何事发生,没有任何人知道你的灾难,只有你知道自己被某种东西钉死,你将永远活在某种感觉里,在那里只有你自己。
我强迫自己寻觅合适的方式来逃离上面的这些感觉:
首先是睡觉。睡到身体不需要睡眠,心理仍然需要时,就用药丸把自己再沉进意识的深海中,深泅进海底的珊瑚礁,那里有着各式的孔洞,还有成长过程中的结蕾的粉色肉须,到骨的湿黑髓仁。
我把它们都记在自己梦中仍然清醒的那部分脑子里,醒来的第二次呼吸前从床上跃起,闭着眼睛留住它们的形象,跳到日记本前,如实记录。在我写下那页的前一页,写着“拼死舔吻对方的双眼,由浸满泪水到干枯”,再前一页,是“我从来没见过妹妹级别的人物如此哭号,像是雷声击破水面,泪花激得四溅”。再往前翻,写着“雨轻轻地飘落,被吸进满足里,两个人互相拂去对方脸上雨珠,天空飘下的仿佛是花絮,生命如此的美好,远处音乐的流水声,流穿梦中”。
看书。悲伤而狂乱的时刻,我裹着毛毯戴着帽子倒在沙发上,在取暖器的微光中读邱妙津的手记,那是一本讲披着人皮的鳄鱼怎么生活在人间的小说,鳄鱼隐喻着不为人所知晓的少数群体——这正合我的处境,眼角,摇摆的小太阳在视野边界一闪一闪,我也被溺入由冥思和无意识流泪组成的海洋,我在其中尽情自怜,得以暂时从无休止的狂想中抽离出来,喘口气。
最后还是想打机,想把自己丢进一个纯粹存在便是欢愉的空间中。我登上《集合啦!动物森友会》,圣诞节前夕的节日氛围已经在小动物们的装束中显现出来。我好久没和它们交流过了,上一次登录还是在两个月前——那天她把游戏机留给我后,我就没再开过。
这两个月间,我们都错过了最喜欢的动物——鳄鱼海德的生日。
鳄鱼海德是一只不会流眼泪的小动物,像法国电影《坏血》里长得和蜥蜴人一样的男主。它从来没在我眼前做出过流泪的表情,只会一遍又一遍地说:“唰唰,你打起精神啊!”
鳄鱼的家很空,家里为数不多的每个家具都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都是我时不时送给他的——一架破旧的行军床、一个暖炕、一把圆形的小椅子和一个手工桌子。海德家很穷,当他想要买心仪的物件(多半是一只鲈鱼)时,便会把自己的衣服出售给我,只卖500铃钱。
然后,在一天的清晨,我在家门口遇见海德,它站在那儿有点局促,脑袋上跳动着冥思苦想的思维云雾,我靠近它后,云雾变成感叹号,它抬起头来做了个很有干劲的动作,对我说:“这个给你。”随后递给我一幅名画。
“海德那么穷,是怎么搞到这幅画的?”她问我。
“可能是去偷的吧,毕竟它那么爱你。”我说。
“游戏机你先拿着吧。”
“为什么?”
“我拿着会老想到你。”
海德是唯一给我3张自己照片的小动物。“动森”里,每个新岛主都会遇到2只小动物原住民,海德就是其中之一,从我第一次登上“动森”起,他就在那抓着一把杠铃锻炼自己的肌肉——“我只要还有我的肌肉,就能快乐地活下去。”海德大声对我说。
但是我不行。
我的世界建立在很脆弱的地基上,它随时可能被摧毁,我没法像控制自己的肌肉那样控制它,我也没法只依靠自己身上的东西过得很快乐。我能意识到并讨厌这一事实,却又无可奈何。
如果用冷酷机械的话语来分析海德,那它就仅仅是一只具有“运动性格”的、不稀有的、丑小动物,在玩家论坛大家投票总结出的“喜爱度排名表”上排第77名。但它对我来说,排在第1位。
如果用冷酷机械的话语来分析我,那我就仅仅是一个具有“内向性格”的、普通的、矮小青年,在全家族的排位里排最后,在同龄人的渴望交往顺位里垫底。
邱妙津的《鳄鱼手记》的最后,被全世界发现的鳄鱼拍了一段短片,内容是向世界告别,坐着火盆消失在大海深处——在我面前,“动森”里的鳄鱼海德坐在海滩边,对我说:“你回来啦?好久不见!”然后感觉自己被抚慰了。
“谢谢你,鳄鱼海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