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电一次7秒,总共有3600秒。
我都忘了自己被电过,我试着回忆,被电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家住老房子时,楼道里用的是一种触摸式开关控制灯,很长的时间里它都漏电。第一次被电,我清楚地感受到电流让全身汗毛竖起的惊悚,之后每一次触碰前我都犹豫还要不要开灯。这就是恐惧滋生的过程。
当然,这和在网戒中心里被电的强度没法比。
我想,这就是周齐每每提到担心被送回网戒中心的由来,经由反复折磨,恐惧也会变得无限大。
周齐告诉我,在网戒中心生活,一切都是围绕着不被电来运转的,所以,盟友们互相举报,假装臣服和孝顺是合理的。在模糊了正常与不正常的环境里,每个人都有点怪。周齐说,在里面他们都是借别人的嘴巴说话。一位盟友说,胡冰曾经讲,要是出去后被送回来,还不如去坐牢——胡冰其实是个不存在的人。一切都被扭曲了。
每当周齐说起自己的母亲巴不得他被电的时候,我本能地怀疑其真实性,怎么会有父母眼睁睁看着孩子被电得抽搐而无动于衷。后来我知道,在网戒中心,父母从未知道电击治疗是什么,他们无权进入13号室,这是签在合同里的。
13号室就像一个黑箱,父母在这头将他们认为再也没法管教的孩子送进去,杨永信带着孩子出来时就是乖巧的、感恩的、泪流满面悔过的。父母舍弃掉弄清楚过程的好奇心,雀跃地接受结果,他们是满足的、坦然的。
现在还有家委会的成员在周齐的微博下留言,“孝道”是他们的关键词。他们不断地发问,看上去是跟周齐说,似乎也是在对自己的孩子说:“为了你付出的那么多怎么看不见呢?”我很痛地领悟他们的爱和恨,又不得不说,就算是亲情,也没有捷径可走。有网友回复家长:“你们为什么不试试电击?”
周齐说,他的父亲现在很爱玩手机,而他当时被送进网戒中心的理由就是网瘾。有很多事他没有办法理解,但就这么发生了。他时常幻想,怎么偏偏是自己?
我问周齐他现在的生活。他说,他每天中午起床,之后吃外卖、工作,直到很晚。他不常出门。我问他,没有朋友、无法倾诉是否感到孤独。他说,是的。我问,那时候他会干什么。他说,不干什么。
他有时候兴奋地告诉我,他有很多办法对付杨永信,但很快就把消息撤回。他告诉我,不少人留言告诉他,敬佩他说出来的勇气,他感到高兴。报案仍未得到受理,他很着急,不少人告诉他要坚持下去,可怎么坚持又没有人告诉他。
他疲于再回忆往事。总结过去和父母的相处,他说:“他们有个特殊的爱好,就是喜欢说人,把人说得难过,他就特别兴奋。”当周齐忽略所有细节后,这就是15年的时间留给他的,谁也没有办法理解对方的折磨。
豫章书院的案子持续2年多,主犯吴军豹被判2年10个月。在最终的判决中,吴军豹在法律上没有义务道歉,也无需付出赔偿,那周齐的主张能实现多少?他一度不接受道歉的做法,因为那于事无补。之后他认为,让杨永信接受1个小时的电击,如盟友入院时一样,他愿意去坐牢。
因为家委会的骚扰,他常常改变主意,他愤怒于为什么父母永远不会懂。他有时候并不真的在意最终的判决如何,他清楚过去的人生没有办法挽回,但他是多么渴望被理解。他沉默了15年,他把故事说了一遍又一遍。有一次我试着问他,对父母有没有恨,他说,他们毕竟是父母。过了一会,他主动结束了我们的对话。
被电一次的时间是7秒,而疼痛会延长人们对时间的认知,那个时候周齐是什么心情?
(文中周齐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