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马尔是2015年12月30日,他去年的手游充值记录定格在240万。他说:“我花了钱,就有资格和权利与官方对峙,我要重建游戏秩序,一个我认为正确的游戏世界。”
12月30日,北京空气质量优,天空恢复了本该有的蓝色。我在劲松地铁C口等待对马尔(化名)进行采访。马尔今年33岁,祖籍江苏连云港,在哈尔滨出生,11年前考大学来到北京并留了下来。2015年一年时间,他在手机游戏内的充值金额达到了240万。
4级北风让人感觉寒冷,我低头把衣服拉链拉上。再一抬头,一个身高至少1米9的男人已快到面前,他穿着蓝色外套、灰色运动裤和帽衫,带着一顶棒球帽,没被压住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没等我开口,他便张开双臂,这样的见面方式让我有些错愕。
“你是陈祺吧?诶,我是马尔。”他熟络地与我寒暄,随行的妻子在一旁点头示意。
马尔家境殷实,父辈以物流业起家,行走于珠三角一带,他现在一所留学中介工作,公司不做散户,做团单,与国内高校合作出国前预科项目,北工大、山东大学等都是他们的客户。“一所学校一年走50人左右,利润就那样。”他对钱看的很淡。
但他对游戏却看得很重。“《石器时代》《魔力宝贝》《传奇》《梦幻西游》,我都玩过。小时候对网游很痴迷,不过父母管得很严,玩的不多。” 《梦幻西游》时期的马尔是全区十大族长之一,曾经拥有12技能的吸血鬼宠物和8技能的善恶爆人宠物,最贵的一只能卖6万块。
大学的时候,正赶上《魔兽世界》风靡,马尔也放开手脚投入到游戏中。他是猎人,顺手把所有的玩具都买齐,骑着4万人民币一只的幽灵虎站在城门口看别人PK,“我不想打,就站在旁边扔玩具,什么糖罐、泡沫剑、泡泡糖啊,PK的人都不打了,全过来捡玩具。”马尔骑着他的幽灵虎来回指挥,高兴地东跑西跑,特别开心。
玩具玩够了,马尔包了个金团下副本打装备,“我玩游戏必须要成为第一,装备要是最牛逼的。”他按照打金团成员的DPS发工资,一趟下来,不管什么职业所有装备都是他的。为了这个目标,马尔每个职业都练了一个角色,不论打出什么装备,他的角色都能穿上。后来,他干脆包下一家工作室专门为他打装备。工作室的主人是一位30多岁的男人,带着一家老小6、7人没日没夜的下副本。半年后,马尔迅速成为全服实力最强的玩家。
2013年的春节,马尔第一次接触《魔卡幻想》,到2014年底流失前,他的充值金额为60多万。
“游戏卡牌很吸引我,玩游戏的目的是为图鉴收集。”他在游戏里的ID就是“马尔”,花几千块买过来的一个弃坑号,底子不错,iOS 3区竞技场能排进前10。
当时官方推出一张新卡——暴怒霸龙,通过抽包有几率获得,马尔的手开始痒了。“在家没事干,抽卡可以开新图鉴啊。”他充了1万多人民币,抽了几百包,结果一张都没抽到。
马尔觉得“也太坑了吧”,他直接找到官方要说法。客服解释说:“卡牌掉率是0.5%,但不是说你抽200张必得一张,请您继续尝试!”当时游戏还没有“伪随机”的概念(即保底抽中的设定),屡抽不中的结果让马尔愤怒不已。
没过多久,游戏推出一张新卡——背主之影,还是以抽包的形式获得。所有人都希望得到这张新卡。“我当时就想,弄10张放到卡组里,PVP肯定猛啊。”马尔一口气充了10万人民币,合游戏内50万钻,他的保底计划是1万1张。
但他担心遇到像上次一样的情况。有人跟他说,在贴吧直播抽卡爆率会提高,“不管爆率高不高,之前没有人敢这样直播。”为了吸引更多人关注,在活动开始前一天,马尔发帖预告将50万钻抽卡直播,一时回复者众多,议论纷纷。
第二天,马尔从上午一直抽到晚上,中间分三个时间段直播,除去吃饭午睡,都在点击抽卡按钮。“开始抽的时候还有些兴奋,后来就麻木了,累的手疼。”他抽十张发一次贴,帖子达到17页,共计815条回复,总共抽出了15张背主之影。
阿坤全程目睹了马尔的直播贴,他从未见过“壕”到这种地步的人,“马尔这么高调,应该不是托儿,真正的托儿都跟机器人似的”。在此之前,马尔的游戏行为一度被玩家认为是官方的托儿,“天天被骂,很多人都恶意揣测我。”起初,马尔贴出过充值记录,据理力争,很多人仍然不愿相信。后来谁诋毁他,他就在游戏里打,“懒得说了,打到服为止”。在直播结束之后,质疑的声音几乎消失了。“我很享受这个过程,从被怀疑到信任,还有主动找我帮忙的。”马尔对我说。
找他的人多了,马尔的声望水涨船高,迅速成为贴吧吧主,他说“自己掌握了话语权”。
马尔对权力的兴趣甚至超过游戏本身。“玩游戏的三个境界,第一层是你被游戏玩,第二层是你玩游戏,第三层是你控制游戏。”在他看来,大多数玩家还处于第一层境界,而他在刚玩游戏时已经开始行动。
在成为吧主之前,他成立了“防坑蒙拐骗土豪者联盟”。“那次充1万多没抽到暴龙,我感觉自己不能再被这么坑了。”他认为游戏在用虐心的方法,榨干每个土豪的购买力。为了防止继续被坑,他迅速召集了一批大R玩家,成立了一个维权QQ群,叫做“防坑蒙拐骗土豪者联盟”,只有充值10万以上的人才能入群。
与很多游戏大R被动接受官方组织不同,马尔认为自己的群是主动自发的行为,与前者有本质的区别。“土豪花了钱玩得憋屈,抽包没保底,相当于永远不会中奖的彩票。”他作为群主,收集群友们的意见,定期汇总整理反馈给官方,并与研发、运营、策划谈条件、谈需求。到了游戏后期,上新卡的时候,官方通常先找到马尔,他会再联系其他大R玩家测试,提出改进意见——当然,以群内成员的感受为出发点。
在他的带领下,大R群体甚至强行影响研发的决策,“当时游戏里有两个技能非常强势,我们一合计,不如让官方出张新卡吧。”马尔在收集了大R的意见后,直接联系到游戏的研发方,把攻击、防御、血量、技能的要求告诉策划,希望推出新卡。“每个阶段出什么卡,大多数都是我们大R决定的。一代卡牌一代神,其实是土豪的意志。”
他认为“主动谋求改变和被动等待拯救是两个概念”,成立联盟已经是玩游戏的第二层境界——保障自身利益的玩游戏,他还希望的更多。所以在成为贴吧吧主之后,掌握更大话语权的马尔开始谋求第三层境界——控制游戏,让游戏更好地活下去。
“我当吧主差不多一年,几乎控制了所有游戏内外活动,我彻底可以绑架官方的意愿了。”马尔说这句话的时候,喝了一口羊汤,嘴里咬着一块羊肉。
贴吧的活动包括抢楼送月卡,答题抽奖、竞猜送卡牌碎片等,除了他,官方也安排两个小吧帮忙,不过在他眼里,基本形同虚设。“每次活动前,我发一份方案过去,活动背景、时间、内容、奖励、规则,一应俱全。”通常来说,他的方案就是最终版本,至多改一下奖励,内容不变。
事情发展到后来,马尔已经几乎控制了游戏内活动。“客服运营都不玩游戏,不知道玩家想要什么,我就给了他们一份周末活动策划。”当时客服和运营没说什么,到了周末,他发现游戏内正是自己的策划案。
“开始我和官方的关系特别融洽,后来就不行了。”游戏公司换了几批新的策划和客服,并且告诫他们不要再听马尔的建议。看到这样的情况,他也慢慢淡出游戏。
马尔把和官方关系交恶的原因归结为“官方的宗旨是要赚钱、要盈利”,而他认为自己的活动方案既照顾了普通玩家的利益,又让大R获得了想要的卡牌——换言之,他的活动方案令游戏公司的利润降低了。于是“官方后来把游戏针对平民活动减少了,我也失去了与开发对话的机会。”
马尔坦白地对我说:“控制游戏开始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他坚信大R想要的卡牌、活动,不一定是普通玩家想要的东西,或者他们不可能得到,但普通玩家也应该得到利益。“我是吧主,就要有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不要坑土豪,也不能坑屌丝。”
于是,他成立一个“普通玩家福利群”。
他解释说这么做是为了让游戏更加平衡,普通玩家虽然数量众多,但却处于弱势地位,“总让自己得到,有什么快乐?总虐别人,有什么快乐?看不开的土豪,总想自己一个人强,你不想想,世界上有什么事是一直强的?”
福利群每个月从官方获得几十万晶钻,为了清楚地说明晶钻使用去向,马尔为福利群设计了一套类似公司体系的架构。群内包括几大职能部门:攻略组研究特殊活动和地下城等关卡的通关方式;推广组需要发帖宣传游戏,还要到竞争对手贴吧去“黑”别的游戏;反馈组则要收集玩家问题,整理反馈意见并形成书面材料;还有舆论监察组,在群内任何负能量的聊天都会被记录在案,发现就会被扣钻,超过三次将被提出群。
每到月底,所有工作人员根据绩效的多寡,会获得不同的晶钻奖励。保底是300钻,最多的可以达到数千钻。“这相当于运营外包,官方做不到的事情,我来做。”马尔不无得意地说道。
“很多人问我图什么,我其实真不图什么。游戏我已经玩到极致,所以要换个玩法。”他试图通过别人的游戏,来试验自己的管理方法。他认为,如果能让这套体系运转顺利,他“就摸准了屌丝和土豪的心理,并能用这套体系构建出成熟的玩家生态。”
马尔对福利群特别上心,核心团队采用优胜劣汰,海选有能力的普通玩家直接成为组长;权力之间还有制衡,每个小组的副组长直接监督正组长,发现问题立即举报,查实将直接替代其职位。“我手下有大管理,相当于管家,负责所有事务,出问题我直接问责他就可以。”
眼见福利群一天比一天红火,“防坑蒙拐骗土豪者联盟”的大R们产生了不满,加上马尔本来的群主身份,他们更加不能理解。“普通玩家和大R永远站在两个世界,我希望成为桥梁。”马尔的福利群有不少身居要职的普通玩家,凭借奖励和时间,能打赢不少大R群玩家,很多输了的土豪一怒之下退了“联盟”,还有去找官方投诉马尔的,认为他获得了超出玩家的权利。
面对越来越多的抱怨,马尔却不以为意。“让他们说去吧,官方是不会听的。”他认为自己掌握了“足够多”的话语权,对于与自己意见不合的大R,他不会选择正面冲突,只要没有公开的指责,是走是留,他并不关心。
普通玩家和大R之间的矛盾,在网络游戏诞生后,便一直存在。马尔觉得游戏是平等的世界,玩家花钱多少,不应成为身份高低的象征,“人不能太自私,玩游戏和做人一样,人品很重要,大家一起玩才有意思。”
“人不能太自私”是马尔的准则。
他很崇拜郭靖,欣赏其身上的“侠义”特质。在他自己建号的游戏中,ID都与“郭靖”有关,在《时空之刃》里,他是“郭靖宝宝”,在《弹弹堂S》里,他是“郭靖”。每次马尔登录游戏,聊天窗口总有人喊:“郭大侠来了。”他很享受这样的成就感,在别人有困难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郭靖”。
妻子乐儿插话说:“我在游戏里是黄蓉。”
乐儿是湖南人,现在是一名演员。最近她参演的一部网络剧正在热播,“官方还推出了同名手游,是一个有bug的跑酷游戏。”她笑着说,需要12块才能解锁她扮演的角色。
她的业余爱好之一就是玩游戏。“我们是玩《我叫MT2》认识的,然后半年不到,闪婚。”乐儿当时在iOS 21区的一个公会里,凭借性别优势拉来了不少大R,马尔就是其中之一。“后来我跟会长闹矛盾,原因是在竞技场打排位打败他了。”她当时一怒之下离开公会,而马尔也因为替她出头,受到排挤离开,两人创建了新的公会,迅速成为全区最强。
马尔在旁边补充:“这就是没有胸襟的男人。”
马尔认为他玩游戏有一种使命感——对抗恶势力,死磕到底。他对恶势力的定义是:“什么是恶势力?不公平、坑人、骗钱的都是恶势力。”他知道很多人并不关心这些,并认为那是因为其他人没有看清游戏的本质,“游戏的本质是轻松和快乐,这些事情让我不开心,我就要解决。”
但很难说马尔现在的乐趣来源到底是游戏,还是依托游戏而构建的“秩序”。他热衷于组织玩家群、与官方针锋相对,成为玩家团体的发声者,“成为桥梁”。“我不看重第一,因为太容易了,我看重身居高位的话语权。”每当游戏“出事了”,他都会召集一群人死磕到底,结局虽然有好有坏,但他依然乐此不疲,“我花了钱,就有资格和权利与官方对峙,我要重建游戏秩序,一个我认为正确的游戏世界。”
玩了这么多年游戏,马尔也有过自己做游戏的想法。
他之前本想投资一家上海的手游公司,结果都快要成交的时候,对方凭借一款游戏起死回生。“我如果要做的话,就做让玩家不累的游戏。”他认为现在的游戏玩家太累了,跟打工一样。他的想法是让玩家在游戏里释放一周的疲劳,“我不用赚多少钱,不考虑任何盈利,更看重口碑。”
而且大R身份让他做游戏相对来说简单一些,他认为玩家不付费是不会明白游戏的精髓所在,而且他说“玩过这么多游戏,花了不少钱,知道土豪的需求点是什么,能把活动做到点上,按照需求出产品。”
他构想了一种“大逃杀”玩法。将100名玩家放一个地图里,最后只有一个人活下来,可以结盟也可以背叛,“不是说你杀人厉害,或者会搞关系就能获得最后的胜利,成功需要各方面的因素。”这种玩法市面不多见,但他认为自己做游戏就为了好玩,要回归游戏本质。
在手游的计划搁浅后,马尔又想拍一部关于未来的电影,重点想传递“科技带给人的灾难”的主旨。
马尔说:“电影不以搞笑为主,我们想打造一部剧,看完能让人慢慢品味并产生思考。科技改变未来,但人是最重要,我不希望把所有人变成微信里的一个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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