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推广传统文化,这群台湾人用谱成歌的古诗词,做出了一款音乐游戏。
歌词或许是最易记的文字,因为有旋律。
1983年,邓丽君在专辑《淡淡幽情》里,唱出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让不读古诗词的听众,都能牢牢记住苏轼的《水调歌头》。而《淡淡幽情》收录的12首歌,都是将古典诗词名篇交由当代作曲家谱曲。
就如唐诗可以吟,宋词本就可以唱,是千年前的流行歌。只是词乐在坊间流传多是“耳提面命,口授心传”,那时的乐谱能标明音高、音色变化,节奏记写却点到即止。随着北宋灭亡,南渡后又遭乐禁,后期的词渐渐沦为案头文学,不能再唱。现今,随着宋时官话失传,发音变了,平仄变了,宋词曲谱里又只有姜夔的 《白石道人歌曲》流传至今,词乐便只剩词了。
1996年,台湾曾推出游戏《大唐诗录》,并加入“诗文赏析”模式,其中所有唐诗都配上了吟唱——不是念出来的,而是唱出来的。后来龚琳娜老师推出过古琴曲唱辑《弦歌清韵》,其他试图还原古谱、尝试“古音拟唱”的个人、团体也不少,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都没引起什么回响。
——但总要留下些什么。
最近,一款基于移动端的音游在港澳台地区率先上架。游戏循古代乐府“以诗入乐”的形式,收录曲目的歌词主干全是古典诗词。游戏过程中,玩家除了要跟随唱词和节奏,准确摁下相应的字句,某些时刻还需滑动手指“写书法”,依循“笔迹”完成背景的题字。
这款“将古诗词谱成歌”的独特音游,名为《阳春白雪》。
《阳春白雪》的开发团队是来自台湾的阿诺瓦工作室,核心成员4人,外部合作成员4人。负责人陈彦文说自己是个小团队,可《阳春白雪》的音乐品质却相当出乎意料——虽然个别字唱的时候存在音误,不知是否是两岸读音差异。
开发音游,成本的大头是音乐和谱面。一般向同人作曲家收歌,台湾是按分钟计算,每分钟5000-8000新台币,约合人民币1100-1700元;而日本一般是按一首5万日元来买,约合人民币近3000元。这还并非买断版权,要么是2年使用期限,要么是永久租借权。
“如果是台湾比较正规的作曲家,买断一首歌,1分钟要1万左右(新台币)。”陈彦文说。
像《阳春白雪》这样的音游,上架就二十来首歌,音乐、谱面的正常花费至少得好几十万,而基于古典诗词来谱曲,决定了这些歌曲必然是专门创作,无法通过购买现成的歌曲来解决——可去年,阿诺瓦工作室还只有陈彦文一个人,第一款游戏《Noah's Bottle》也是因为经费原因,才做成了“导入手机音乐、自动生成谱面”的模式。
面对我的疑惑,陈彦文说,汉创文化提供了部分开发资金与资源——而游戏中所有的诗词歌曲,都来自汉创文化主办的“旧爱新欢”。
“旧爱新欢”,全称“旧爱新欢-古典诗词谱曲创作暨演唱竞赛”,一年一届。参赛者们需要在官方提供的200多首诗词中选择其一,以个人或团体的形式谱曲并配唱。投稿不限地区,在网络评选中脱颖而出的25位选手,将在西门红楼展演馆,通过现场Live的形式决出状元、榜眼、探花等名次。状元除了可获得10万新台币的奖金,还将有机会推出自己的专辑,作为艺人出道。
每届“旧爱新欢”除了爱好音乐或古诗词的素人、老师带队的学生社团,一些有经纪约在身的艺人也会被公司派来,锻炼台风和胆量。个别参赛者无法亲自诠释自己的创作时,便由他人代唱。部分参赛者每年都来。
今年的“旧爱新欢”是第12届,年度25强刚刚决出。过去12年,汉创文化经由“旧爱新欢”已搜罗了超过250首诗词歌曲,而游戏《阳春白雪》中使用的,就是这些“宝藏”——前面视频里那首《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便是2011年“新欢组”的状元曲。
汉创文化想用音乐推广诗词,而阿诺瓦工作室则负责用游戏的形式来推广这些音乐。
南腔有北调,今声似古音。《中国遗产》杂志曾推出方言特辑,详述了历史造就的人口迁徙,是如何令中古汉语“腔调渐变乡音改”,在各地形成诸门外语和方言。
尽管对于“哪种方言更接近中古汉语”一直存有争议,但一本同源,用闽南语、粤语、客家话读起古籍、诗词,确实都有奇妙的美感,押得住一些普通话里没有的平仄和韵脚——过去几年的“旧爱新欢”中,也涌现了一些用闽南语、粤语乃至客家话来唱的诗词歌曲,比如下面这首用闽南语演唱的《有所思》。
“用方言唱古典诗词很好听……明年我们准备出纯粤语的曲包,客语的包也还在谈。”廖克绍向我介绍道。
廖克绍是“旧爱新欢”和《阳春白雪》的音乐统筹,“将诗词歌曲和音游相结合”最初是他的构想。他在台东大学音乐系任教,做过不少音乐制作、统筹方面的工作,不过这些在他看来都属于兼职。
“你知道钟汉良吗?我的本职是他演唱会的乐团总监。”
2015年,汉创文化通过网络找到了他,迄今他已承办三届的“旧爱新欢”。汉创文化由汉光教育基金会注资,这个基金会从董事长、董事会成员到顾问团,都是传统文化爱好者。他们一直希望在台湾当地推广汉字、汉语、汉学,然而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太关心传统文化,不太读古典诗词,甚至连字也不太会写。
但古诗词往主流靠拢并不容易。成功举办“旧爱新欢”后,汉创曾联络各大唱片公司,希望能有线上歌手来演绎这些诗词作品,可唱片公司认为这类歌曲没有市场,纷纷婉拒。后来汉创自行招募团员,成立了“碰!乐团”——这里的“碰”,取的是英文单词“Poem”(诗)的谐音。他们的表演形式是“阿卡贝拉”,即无伴奏合唱,一切背景音乐都是用纯人声来模拟。他们的表演曲目都来自“旧爱新欢”。
尽管有现成的曲子,但“阿卡贝拉”的演唱全部使用人声,编排和流行音乐有很大差异,当地的音乐制作人多不能胜任。汉创便专程邀约海外的阿卡贝拉编曲大师,且每首词都是先翻成英文、标上读音,再交由大师编曲,以确保成品能充分传达诗词本身的含义与意境。像上面的《蝶恋花》,原词出自欧阳修,音乐部分就融合了东方的羽调式五声音阶,和西方的宗教音乐——格里高利圣咏。
《阳春白雪》也收录了一部分“碰!乐团”的阿卡贝拉歌曲,这在传统音游中十分罕见——纯人声编排,不像DJ曲、电音曲那么容易打节奏。这些看起来“不合适”的歌能被加入游戏,是汉创文化和阿诺瓦工作室共同评估、讨论得出的结果。
在陈彦文看来,现在市场上的游戏选择太多,像他这样的小团队,游戏想要被人看见是很困难的事。但恰恰因为做音游的少,有专业性、能做出好音游的更少,只要游戏品质过硬,很容易被核心音游玩家发现并自发传播——他们得设法抓住的,是那些喜欢诗词、国风、听音乐但从来不玩音游的人。而“阿卡贝拉”这种音乐形式,具备这样的吸引力。
陈彦文说,第一批被放进游戏的歌是有讲究的:一方面作为音游,曲子得适合改编,谱面得好玩;另一方面作为音乐,它们必须得是汉创最有把握吸引到大众的曲子——廖克绍称其为“预设作品”。也因此,这批歌涵盖了摇滚、爵士、放克、嘻哈、民谣、电音和阿卡贝拉,曲风趋向多元,也更偏流行。
“就像主打歌会被放在一张CD的第一首。”
说起《阳春白雪》里喜欢的曲子,廖克绍个人推荐彻摩的《思念》。
《思念》的词来自《折桂令·九日》,作者张可九是元代散曲清丽派的代表。彻摩在歌中融入台湾原住民的元素,最终摘得2015年“旧爱新欢”的状元。
之后,汉创签下了他的经纪和唱片约,去年推出的创作专辑还先后入围了今年的金曲奖和金音创作奖。彻摩的音乐也作为付费曲包收录到了《阳春白雪》中——在廖克绍看来,“旧爱新欢”这样的平台和《阳春白雪》这样的游戏,是发掘人才、推广新人的新形式。
廖克绍此前担任过不少音乐比赛的评委。他说,台湾的音乐类比赛多数是一个机位、一支麦、一个人,参赛者还在用“卡拉带”(伴奏带)或自弹自唱——这是台湾民歌时代留下来的风气。
“评审是基于现场的整体表现力来决定分数,可用乐队和用伴奏差很多,这样(对于素人而言)是不公平的。”
廖克绍接手后,将“旧爱新欢”做成了一场秀,有职业乐团伴奏,有更专业的灯光、音响、摄影、导播——他认为,参赛者有相同的表演条件,他们的创作才能获得最好的呈现。像彻摩决赛时表演的《思念》,廖克绍就请了Jerry C来帮忙重新编曲——也是这一年,Jerry C刚刚写出了红极一时的《小幸运》。
而收录到《阳春白雪》里的音乐,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大部分都做了重编和重新配唱。
“曲包要持续更新,制作又全按业界的标准流程和分工来做,产生的费用是非常恐怖的……但由我来负责统筹,我既能找来线上最in的乐手和制作人,又可以把预算压得很低。仅从音乐制作层面和我们比较,我们不会输。”
廖克绍有这样的底气,源自他的履历——21世纪初,他在台湾艾回唱片担当制作助理。
“我跟着Keith Stuart学唱片制作。他本身就很会唱,带的好多女艺人都唱得超好。”
Keith Stuart中文名司徒松,来自美国。他做音乐30年,期间跟他学过声乐的歌手不计其数:蓝心湄、黄莺莺、苏芮、齐豫、齐秦、顺子、周蕙、信、F.I.R的主唱Faye、林晓培、王力宏、戴爱玲、肖煌奇、黎明、张靓颖……廖克绍说,他做助理那段时间,是台湾艾回最辉煌的时候,也是华语乐坛的黄金时代,这段从业经历为他累积了大量的资源和人脉。
但如果以台湾当地的唱片销量作为衡量指标,千禧年以前的畅销专辑,动不动就是百万销量,到21世纪前5年,卖个30万张就是年度冠军,而现今,能卖5万张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成绩——廖克绍经历了唱片市场萎缩和走下坡的整个过程。现在,通过传统的推广途径,已经很难让一个新人脱颖而出,大陆则主要依靠选秀节目。
廖克绍说,华语乐坛这10年来陷入严重的音乐断层,这让《阳春白雪》的定位和传统音游有了区别——对他而言,如果《阳春白雪》被下载30万次,“就可以视为卖出30万张的唱片”。
“现在要走回头路,去发行个人的唱片或合辑可能不太容易,但如果把《阳春白雪》当作数位串流平台的话,它可能就会相当成功。”
廖克绍说,在“旧爱新欢”中入选的歌曲,创作者都会获得3万元的奖金——费用等同于版权公司收歌最基本的授权费。歌曲得奖后,他们就会和创作者谈加入游戏、做MV或是做成交响乐等其他形式的可能,让创作者有机会获得更多的收益。而特别好的创作人则有机会被签约,经由职业团队的宣传、包装和制作,未来正式出道,反哺当下萧条的唱片行业。
“我的初衷,是让这些唱作人专心写曲唱歌,不用分心想其他的事情。我想提升整个音乐产业的环境,用比较积极正面的方式来鼓励这些创作者。这些都还在构想中,我不敢轻易下承诺。”
今年,汉创从过往的优胜曲中挑选了一首,交由去年的状元获得者李竺芯翻唱,并制作了MV。这首改编自《木兰辞》的歌在Facebook上引起了热烈回响。阿诺瓦的负责人陈彦文说,目前包含《木兰》的那个曲包是卖得最好的。巧的是,歌曲发布不到两个月,迪斯尼就公开了刘亦菲将出演《花木兰》真人版的消息。
廖克绍用“横空出世”来形容这首歌。
“现在通过《木兰》和《阳春白雪》,越来越多人知道‘旧爱新欢’这个比赛平台,以后我们每年会针对几首比较重要的歌曲进行类似的推广。”前段时间,汉创还举办了名为“影落Poem心”的比赛,让参赛者自选“旧爱新欢”的歌曲来拍摄MV,从中发掘有潜力的音乐录影带导演。
除了发掘好的创作、优秀的唱作人,廖克绍更希望“旧爱新欢”成为诗词结合流行音乐的代表。
现今,想要买歌必须找各个版权公司,而不同的公司都有其擅长的曲风。比如你想买舞曲和快歌,就会去找跳蛋工作室,他们旗下有阿弟仔、小安、毕国勇、陈星翰等大牌,几乎包揽了张惠妹、蔡依林、萧亚轩、罗志祥等歌手的热门歌曲。而想买气势磅礴的音乐,或是类似《兰陵王》这样的影视剧配乐,就会去找环球。
“我的期许是让汉创教育基金会、汉创文化、旧爱新欢乃至《阳春白雪》,成为华人古典诗词暨主流歌曲、甚至古风歌曲的权威,让想买类似歌曲的人,第一时间想到我们。我们可以根据需求,去联络长期合作的制作人和创作者。”
2014年9月13日,一位网友发布微博,希望能有古风翻唱圈的大神,翻唱她外公手写的乐谱。她外公儿时的国文老师是前清的秀才,曾教过他如何吟唱古诗文。在乐府、词牌的曲调大多失传的当下,这位外孙女想找个人,配唱外公记忆中的《长恨歌》全曲——外公当时已是癌症晚期,一个月后便病逝。尽管曲子的来历已无从考证,普通话的配唱注定失了原味,但我们好歹能再度听到千年前的乐曲。只是,若没有老爷爷的故事,又有多少人会关注这件事呢?
当年,向邓丽君提出“诗词唱辑”这个概念的,是香港企业家谢宏中。“两年前的某夜,我在宴会上遇见了邓丽君,我将长期酝酿成熟的构想告诉她……当时我们的观点很接近,那就是如何将中国流传数千年的古典诗词用现代音乐表现,如何引起听众的共鸣,如何保存逐渐被遗忘的中国文化……”邓丽君后来曾计划邀请罗大佑担纲制作,推出第二辑《春梦秋云》,可未及录制她便猝然离世,留下的半首《清平调》20年后才正式发表。
至今,如何向下一代年轻人传承这些古典诗词,仍是几乎无解的难题。
廖克绍说:“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台湾现在的政治氛围。当局一直想要‘去中国化’,我们的教育体系里,文言文、诗词都在减少,课本上渐渐读不到像《木兰辞》这样的东西……大家就是想要让这个东西保留下来,才由个人和企业家自掏腰包,成立基金会来推广这些。”
——他们一推,就是十几年。
廖克绍希望,在汉创文化和阿诺瓦工作室的推动下,真的能做出成绩来回馈这些人的努力——除了《阳春白雪》,明年他们还会在台中歌剧院、台北中山堂举办音乐会,将诗词歌曲改编为由管弦乐团现场演奏的交响乐,让古典诗词通过不同的载体发酵,被更多的人看见。
台湾的吉他教父林慧哲先生曾感叹:“能背百首古典诗词者寥寥无几,但能唱百首歌曲者却多如过江之鲫。”这话过去听来悲观非常,但现在或许不会了。《阳春白雪》目前仅在港澳台地区上架,大陆要等到明年,阿诺瓦工作室正在洽谈代理商。我倒真的希望,类似的游戏,类似的诗词音乐,真的可以稍微改变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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