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乐夜话：大企业的关公难题

4月22日至23日，就在鸟巢和水立方附近的国家会议中心，腾讯大张旗鼓召开了“UP 2018腾讯新文创生态大会”，旗号为“向爱而生”，我去了第二天。

早上的发布会以一段气派的动画开场，随后腾讯影业宣布了他们的“首批”文化产品系列：“时代旋律”“东方故事”“次元破壁”“中国科幻”“国际探索”五大系列，五路布局，全面开花。望之不禁令人兴叹，都有点想跟他们混了。

不过，我不会用那张“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表情包，因为我看到更多的，其实是：家大业大顾忌大，只能说官话。

我们都知道什么是“官话”，就是你想象主流社会看重哪些东西，再看前人是怎么写的文章怎么说的话，你就学着样子往那上面靠。基本求稳妥不出事，然后作出我们有爱、我们会创新、我们是正能量等等之类的样子，就算完成任务了。

作为资深玩家和行内媒体的编辑，我会期待听到一些内行话，例如他们为扶持创作团队、整合创作能量建立了怎样的机制，而不只是投了几家公司、要上多少项目；发布游戏，我也会想听到一些“和同类有什么不同”这种可以开启战端的深度内容，而不只是做些轻度广告。可惜，一整天听下来，我和几位同业的感觉是，他们只是想透过这个场面向大众表示自己除了家大业大，还会积极负起社会责任，为国争光云云。

本来，这没什么错，问题是：当你表面面向的群众和你心里牵挂的对象，这两者不匹配的时候，场面就很难热起来了。特别是，作为文娱产业，面向的玩家与观众，恰恰是最无感于官腔官调的群体。我们崇尚真意和创新，而科层体制的天性是稳妥和保守；也许我不该奢望一群人勉强自己去做违背他们本性的事情，可是人家现在就在干着这一行，打着这些旗号，讲述着这些价值。

于是就成立了这样一个诅咒：他们永远没办法从玩家、观众、消费者这些终端群众得到真诚的认同、赞誉与肯定，再怎么包装，隔阂仍然存在，一下子就会被指认出来。

在这种不可能追到老婆的绝望情境下，一般人有两种解决方法：有钱的，买一个或一群老婆；没钱的，想象一个或一群老婆。大企业的方法，则是两个都干：人家的IP和团队我包过来，同时继续追求主流价值观。

换句话说，就是不奢求身心俱得的。对消费者，我只要求得到你的身体，不求得到你的心；对想象老婆，我本来就得不到你的身体，就求你心的稍稍容许吧。这样两方面互补一下，虽然不能十分满足，但也勉强可以接受了。从基层到高层，大抵都要努力说服自己这样就好，不然，若要强求，惹怒了他们惹不起的，那就不是简单的公关危机了，它会升级成“关公灾难”。

“关公灾难”是香港人对“公关灾难”的戏称，起于2015年某网友的故意倒装，迅即流行开来。除了错念的简单趣味，这个名堂也是饶富深意：其一、历史上的关云长，忠勇无双，威震华夏，但最后败走麦城含恨身亡，就是缘于骄傲；很多大人物大公司，死因也是骄傲。其二、关公是从民间到商界、警界都崇拜的正神，在相当程度上集成了社会的许多核心价值，这和公关也就是相等、相通的。

近日某些和消费者、评论家怒怼过的大企业，就有几分“关公灾难”的意味——我又突然想到，网络有“水军”，关公也搞过水淹七军，不过这种附会还是不要玩太多比较好——相对的，有评论家指出腾讯的公关在2010年的危机之后，历经数年的折磨，练出了一身“被骂是正常收获，不骂就赚到，被夸了算惊喜”的“佛系”修为。恰好，民间信仰的故事里，关公亡故后也是皈依佛门，洗去了冤戾之气，方才修成正果，得为汉传佛教的护法神。

然而对现代的观众与玩家来说，不论是骄傲致死的关公，或是在儒释道三教都坐稳了编制的关公，都不是令人喜爱的。我们喜欢的是那创业期间忠勇不渝、过五关斩六将的关羽。君不见那么多三国游戏，有哪个不是让关羽继续做青龙刀赤兔马的战将，而是让他管钱管人事的？可是，一个企业做大了以后，便不再会被视为艰苦创业时期的刘备，而是确实宰执着大把资源的王者，公关部门也就必须收敛起个性，如同今人所说的“偶像化”，严格遵守人设。奈何大部分公关的人设就是让人爱不起来，而“遵守人设”其实也不是那么符合公司的利益——偶像的人设，并不是官方说了就算的，民间也可以发动同人创作的力量，把人设拗到群众喜闻乐见的方向，这当然不可能总是和我们大佬的意向相合。

政府或大企业搞文创，难就难在这是一个高度仰赖口碑与认同的领域，而群众的喜好与愿望，和科层体制的秉性，和体制内个体的安全，往往是相反的。马克思主义说“异化”，《易经》和当代ACGN领域讲“同人”，当你的体质已经异化，还可能让群众继续把你当同人看吗？很难。就算勉强去做，早晚也要起冲突。所以，大家也整理出了一个能让彼此都比较舒服的方式：做好“爸爸”，提供资源与环境，让有活力的小团队来发光发热做明星。

事实上这就是腾讯现在的路线，而群众也并不都是嫌这个嫌那个嫌父母无聊保守的小孩，群众里也有不少懂事了、开始需要资助的成年人，这便会开始拜关公，而不只是继续在游戏里当关羽了。所以虽然昨天这发布会少了一点灵性与个性，高层回答我们记者提问都是四平八稳，没能像国外一些展会把它办成一场狂欢大秀，我也觉得还行。如果它真的让某个高管或老板出来当偶像明星作魅力营销，那反倒要出事。

理由很简单：儿女太多了。腾讯旗下现在太多东西了。如果我问总经理：你们发行了这么多游戏，你个人都玩过吗？每一款大概玩多久呢？还有这么多影剧，出来后你们都会看吗？

这是一个不可能答对的问题，也是把提问对象从“贵公司”缩小到“你个人”，应该会很有趣，可惜昨天我问完一个跟传统文化相关的问题以后才想到。不过，就算有人问了，答案大概也是“我个人精力有限，但你可以相信我们各个项目组对作品的热爱……（此处举例，例如一堆人熬夜加班还会继续玩各种游戏）”之类的吧。当然，要这么答，他个人就做不成明星，只能继续做个幕后的人员，把关公作为财神的角色扮演好。相比于生前的关羽，这也不算太差就是了。

不过，站在玩家和媒体人的立场上，我还是比较期待意外之作，更期待一个容许例外、扶持“论外”的环境。例如他们说要做《圣斗士星矢》的真人剧，我第一反应：这不是十几年前经常被拿来搞笑的假新闻吗？真的要搞？他们会怎么搞呢？我无法想象。如果是小公司来做，我可以很容易想象各种低成本邪道恶搞做法，但腾讯现在这态势就不像是会让人这样搞的，那这还有什么搞头呢？就先等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