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证明的不过一点:视力并不代表这世界上的一切。
20多天前,有玩家在reddit的《使命召唤:二战》分区里发了个帖子,描述了他正在不看屏幕的前提下挑战1万次击杀。除此之外,这位名叫“TJ”的玩家在《二战》多人模式中每局平均击杀20人、他也曾在《黑色行动3》僵尸模式中单人局挺到第28波。
TJ说:“我非常自豪。我在《二战》中已取得7611次击杀,且是在不看游戏屏幕的前提下达成的。我希望在一两个星期内达成1万击杀的目标,也许还能在一段时间后取得第4等级的威望。”
TJ是一名视力全无的盲人玩家。
TJ今年19岁,住在美国犹他州,他5岁时因病失去了左眼视力,随着病情恶化,14岁的时候,他的右眼视力也彻底消失。
TJ的眼疾全称是早产儿视网膜病变(ROP),由于部分早产儿视网膜血管发育异常,因而他们的眼睛会带有潜在的致盲性。大部分患儿都会在之后自行缓解,但其中有少数病情会持续发展,直致视力永久丧失。有数据显示,美国每年有400到600名婴儿因此失明,TJ就是其中之一。
在失明之前TJ是一名游戏玩家,失去视力曾让他十分痛苦。告别游戏1年半后,从2015年的《黑色行动3》开始,TJ重新捡起了“使命召唤”,尽管这个系列他从小玩到大,相关操作也再熟悉不过,但TJ需要重新学习游戏的方法,以适应视力缺失的新情况。
这也是他将1万击杀目标公之于众后,最常被问到的一个问题:盲人究竟怎么玩游戏?
答案其实非常简单:听声音。
盲人玩家擅长格斗游戏,类似的新闻总是偶有传出。这些玩家通常通过声音判定对手的位置、移动和出招,从而抢占时机格挡或攻击。从空间有限的2D格斗类推至第一人称的3D射击,TJ在玩“使命召唤”时遵循的是同样的道理。
“当我失去视力尝试重新回到‘使命召唤’的世界时,面对许多新的挑战,其中最重要的是耳机,我以前从不觉得耳机和声音会如此重要,但我不得不去适应它。”TJ说。
除了一副支持环绕声的高质量耳机,每次开始游戏前TJ通常要做些准备。他会调低游戏音乐音量、调高音效音量,将垂直视角敏感度调到最低,然后连显示器都不需要启动,就可以依靠听声开始“摸黑”前进了。
《二战》里的每一张多人地图,对TJ来说,都是由声音构建而成的战场。声音各不一样,伦敦码头的木板声、阿登森林的草地声、高射炮塔的爆炸声,TJ已经非常熟悉,他最常玩的地图“shipment 1944”,也有一些难以描述的特殊声音。除此之外,灯光、机器、枪械都有各自的声响,上下楼梯时,脚底也会传来清晰的碎片踩踏声。
记忆每张地图的布局对游戏也有帮助,但对TJ来说,如何利用这些声音才是成功击杀的关键。
声音对TJ来说主要有两个作用,一是定位,二是辨别形势。借助声音,TJ可以避开前方障碍,撞墙后随着脚步声停止即时转向,一旦镜头视角偏移了,也可以通过射击地面的声音效果察觉。同样,他也可以判定敌人大致的方位以及与自己相隔的距离,一边确保自己前方有所掩护,一边绕到敌人身后展开奇袭。
枪械的例子或许能说明一切,TJ曾在一次直播中演示过,他只靠上膛声响的微弱差异,就能辨认出每一种武器,也因此,在游戏时队友和敌人各自的装备他都能了熟于心。
另外游戏中自带的辅助功能也起到了一定的帮助作用。所有“使命召唤”游戏里都有设置技能点(Perks),《二战》对这个系统略有调整,但本质不变,比如Awareness可以放大敌人的脚步声及范围,Six Sense可以提供额外的声音反馈,为视力较差的玩家设计的Tracker也能起到一些作用。
当大部分视觉元素能用声音来理解时,7611次击杀的经验在TJ看来就成了“当敌人出现在前方时直接射击就好”。
TJ的YouTube频道中播放量最高的视频,内容为TJ在游玩《二战》,你可以通过这段视频了解到TJ的实际水平,但正如TJ自己对外所说,他的K/D(杀敌/死亡)率不高
TJ从小就喜欢玩“使命召唤”。2008年前后,9岁的TJ第一次接触到这个系列,是他叔叔带着他玩《世界战争》里的“僵尸模式”,因为年纪小,他被游戏里的僵尸吓得不轻。从那以后,几乎每一代“使命召唤”他都玩过,直到2013年因视力问题而中断,《黑色行动2》成了他亲眼看到的最后一作。
2015年,TJ在《黑色行动3》里找回了曾经的乐趣,到目前为止,他在《黑色行动3》与《二战》中已经分别投入了上百个小时的时间。
“在游戏中成功击杀后的声音效果让我很满足。”TJ告诉触乐,他享受在多人模式中击杀对手的时刻,也享受在僵尸模式里对抗尸潮的感觉,他会为一局28击杀的佳绩欣喜,也曾悲愤于一次0杀35死的败局。
比起这些,TJ觉得最有趣的部分还是隔墙击杀敌人后对方的反应:“好笑的是,人们总是因为我比他们玩得好而气愤,当他们发现我是盲人后就更加恼怒了。”
身为唯一一个在《黑色行动3》僵尸模式单人局里挺过28波的盲人玩家,这个事实让TJ很受用,“最让我满足的是,我能做到这些大部分人认为我们盲人不可能做到的事。”他告诉我。
出于这个原因,从2015年9月起,TJ决定开始直播自己的游戏。开播前他做过调查,不论是Twitch还是YouTube上,当时基本上没有盲人主播,至少没有玩“使命召唤”的盲人主播。TJ说:“我决定自己当第一个。”
“我想要证明的是——残障人士也可以玩电子游戏,我们可以跟普通人玩得一样好,甚至还能比他们玩得更好,”TJ向我补充,“这种好,还不是‘真人快打’式的好,而是‘使命召唤’式的好。”
家人知道后非常支持他的决定,TJ的妈妈只是简单说了句:“去做吧。”
在这之后,TJ几乎以每日一更的频率开起了直播,直播内容大部分时间是“使命召唤”,偶尔也会加入一些别的游戏。这些直播看上去非常低调,TJ通常只是默默地玩着游戏,最多不过在推特上发一句直播预告。
就娱乐观赏性而言,他的直播并不好看。因为没有电脑,也不会剪辑,TJ都是直接在PS4上玩游戏,要么同步直播,要么玩后上传;同时又因为网络条件不好,视频分辨率通常很低,声音质量也不佳。每次直播时观看的只有几个人,单个视频的平均播放量也不过寥寥,但TJ很享受这种“每个人都能进来聊会天,休息一下”的氛围。
直到最近,他顶着“盲人玩家TJ”(TJ The Blind Gamer)这个名字,在reddit各个分版里大量发帖,似乎要向所有人宣告1万击杀的目标。这在经媒体曝光后迅速引发了玩家的关注,也一并推动了他直播频道的人气,如今,单个视频的播放量已经突破了1万次。与此同时,TJ也被不少人质疑是在自我营销,他的不少主题帖随后也被reddit移除了。
几天前,在关于他的新闻又一次传遍互联网之后,我开始试着和他取得联系。我在邮件里告诉他,我们是来自中国的一家游戏媒体,希望了解他的生活。他接受了,然后我向他提出了第一批问题。在这些问题里我同样问他,这里面是否有什么炒作的因素。
“如果人们觉得我是在推销自己,那也没问题,因为根本就没有多少残障玩家会推销自己,会试图去让人们关注到残障人士也在玩游戏。”TJ回答我。
TJ说,他直播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可以玩游戏,他还希望借此引发人们对残障玩家的关注,并鼓励残障玩家重新拿起手柄。
重新拿起手柄对TJ来说并不容易。
“失去视力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巨大的挑战。”TJ回忆。在失去左眼视力后,TJ还可以勉强用剩余的视力辨别老师的板书,但他的视力一直在恶化,到了右眼视力也不复存在,就只能依赖盲文了,这背后的巨大转变让TJ难以接受。
全盲后的那1年半,TJ陷入了深深的抑郁之中。那段时间里,他从没出过门,也不进行社交,什么事也不想做,每天就是听有声书,全都是《星球大战》的有声书,然后睡觉。 “我是看《星球大战》电影长大的,那会我想的是,我再也没机会看那些电影了。”TJ对我说。
或许时间真是最好的解药,TJ在适应黑暗的过程中开始与自己的视力和解。他并不相信有上帝,也不认为这是一份上帝的礼物,他想了好久悟出这么一个道理:“也许我可以成为其他同样有视力障碍的人的榜样。
这个念头给了TJ迈出家门回到学校的勇气,再然后,他遇到了现在的女朋友,正是她拉着TJ彻底走出了黑暗的深渊。
失明4年半后,TJ已经完全适应了没有视力的生活,他平时爱听音乐、有声书,或是以听的方式看电影、电视,也可以正常上网。在现代电子设备皆配有的无障碍模式(Accessibility)下,屏幕阅读器(Screen Reader)能将屏幕上的所有东西读出来,TJ玩游戏时用的就是PS4上的Text to Speech功能。
试着去享受游戏的乐趣也是TJ一直想做的事。
电子游戏对他来说是一个逃离现实的出口,TJ记得自己玩过的最早的游戏是N64主机上的《任天堂明星大乱斗》,再之后是《光环》《星球大战》,再到《上古卷轴》《侠盗猎车手》。“游戏带给过我最开心的回忆,也带给过我最糟糕的回忆,最重要的是,我总能在游戏中找到慰藉。”TJ对我说。
1万击杀是TJ开始玩《二战》时给自己定下的目标。
起因很简单,TJ告诉我:“如果有人可以只用近战武器实现1万击杀,为什么一个盲人不能挑战1万击杀的目标呢?”
最开始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像过去一样玩得那么好”,慢慢地,1万击杀的挑战对TJ而言逐渐被附加了更多意义。他希望借助“使命召唤”的影响力让盲人们意识到,他们也可以享受游戏的乐趣,也希望制作组开发游戏时能更多地考虑无障碍性。
在1万击杀的目标经报道传播开后,TJ比起以前更加积极地更新起动态。“我意识到人们在听,他们对盲人玩家有兴趣,我也想继续宣传,让我们获得更多的关注。”
在这些帖子引起关注后,《黑色行动3》与《二战》的制作组均联系上了TJ,Sledgehammer工作室计划送给他一份“关怀礼包”,Treyarch工作室则邀请他参加了《黑色行动4》的beta测试。
但这还不够。TJ希望未来能受官方邀请参加一次“使命召唤”的活动,这样的话他将成为首位受邀的盲人玩家,这在引发人们对残障玩家的关注上大有帮助。
“鼓励其他盲人玩家拿起手柄是一个挑战,但只要能帮到一个残障玩家,对我来说它就是一个成就。”TJ这么告诉我,但与此同时,他觉得目前的游戏在无障碍性上做得远远不够。
《黑色行动3》与《二战》里的声音系统做得很好,但是游戏内的不少文本并不支持读屏,他得记住各个目录选项的布局和位置。参加《黑色行动4》beta测试时他就发现,游戏目录可以上下滑动无限循环,在方便普通玩家的同时,极大增加了他用手柄定位选项的不便。
盲人对声音的全然依赖在游戏机制面前显得非常脆弱,《二战》有一个类似主菜单功能的司令部(Headquarters),玩家需要在这里走动与角色对话选择游戏模式,每到这时候,TJ都需要直播观众来指导。
更别提其他在声音效果上做得不好的游戏。在TJ玩过的所有游戏中,《战神3》是他唯一一个没法玩下去的,“游戏声音效果和手柄反馈都设计得不好,没法从中获取任何信息,最后我也只好放弃了。”他向我埋怨。
“人们以为残障玩家很少见,但其实,他们比大多数人想像得要多。”TJ希望人们注意到这一点。
他的确成功影响到了一些盲人玩家,同为盲人的Miner Ross就是在他的指导下玩起了“使命召唤”,Leo跟Nick Cantos兄弟也是在得知他的视频后开始直播的。
TJ现在的生活过得非常规律,他每天早上在Twitch上开一次短直播,下午在YouTube上开始正式直播,“游戏与生活平衡,非常高效”。
除了“使命召唤”,TJ现在也会玩《暗黑破坏神3》,得益于《暗黑3》“优秀的声音设计”,除了装备可能需要一些记忆和指导,他在移动和战斗上没有遇到任何障碍。最近TJ又对《生化危机6》提起了兴趣,他打算和一位朋友合作通关游戏。
“这又是一个目前还没有盲人达成的目标。”
“到底是什么驱动着你?”我依旧很难理解。
“我觉得最自豪的是,我没有让视力的缺失来定义我,我不相信我应该乖乖躺倒保持安静,我更愿意主动站起来,向世界展示我能做什么、其他盲人可以做什么。”TJ回答。
他已经完全习惯了没有视力的生活,如果能有3天光明,他想去看看大自然,但他并不希望那3天会真的成为现实,因为在YouTube上做的一切、在游戏上的各种尝试,所有这些东西实际上已经定义了现在的TJ。
“我是一名盲人,也是一名玩家。”他在帖子里写。
最新的数据是,TJ的击杀数已经突破9100,记录游戏数据的语音助手Alexa Skill告诉他,这意味着距离1万击杀的目标,大概只剩下不到1个星期了。
如果可以,TJ希望直播能成为一种谋生方式。“这将极大地改善我现在的处境。”
在忙完现在手头的事后,TJ将回到学校,继续完成自己的高中学业。比起这些更为重要的是,他的人生现在多出了另一个目标——成为父亲。
虽然很早就计划要两个孩子,但这个男孩对他和女朋友来说是个意外之喜。这个前几天刚满7个月的孩子,已经开始会爬了。
“我能从失去视力的阴影中走出来,继续享受生活、游戏和其他东西,同样也可以在这个前提下当好一个父亲。”TJ说,照顾儿子成了他生活的另一个重心。
在儿子乱爬的时候,TJ就坐在他身边,把手放到他身体两侧,像老鹰护雏一样伸展开来,将地板前方的障碍扫开。给儿子喂食的时候,TJ要先摸到儿子的嘴,再小心地慢慢喂进去。“虽然手忙脚乱,也很狼狈,但至少最后能填饱他的肚子。”TJ告诉我,“当他看到一位中途失去视力的父亲与他的抗争时,我希望这能告诉他,视力并不代表这世界上的一切。”
现在,这个小家伙乱爬的时候还会去抓手柄了。“我猜,他会是个像我一样的玩家。”TJ憧憬着。
失明前后,TJ跟家人也有过美好的游戏回忆。他们曾经合作玩过不少游戏,另一些时候,有时是他“看着”他们玩,有时则反过来。
“我希望我能跟儿子做同样的事……我们都不需要额外买一台主机,只需要两副耳机,再用Audio Splitting功能就行了。”
“以后就可以看看,我俩到底谁玩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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