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起源》已于11月15日在中国大陆地区上线。我回到她墓前,送上了一支星烁草。
这里是星历1506年的长牙半岛。
跨越千年的追逐已经告一段落——在过去的几年里,我和我的人类同伴们战斗在无数个时空,解决了每一个年代的重大危机,用火焰和刀剑赶跑了夜晚肆虐的虚空造物,用利爪和长矛撕碎了怪物在荒野里散布的恐惧之雾,用眼睛和双脚探寻先贤留下的只言片语,然后找到遗迹,找到关乎人类希望的通往未来的下一个入口。
我一次又一次地将缭绕着火焰的箭射进敌人的心脏,对野兽和怪物临终前的惨烈嘶吼也变得麻木而冷漠。当最后一拨箭雨落下,所有人都精疲力尽地倒在了地上。我们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摔进了最终的遗迹传送门——终于,我们又一次来到了这里。
在千余年后,这片曾被叫做“原罪”的土地发生了令人欣喜的改变。人们不再简单地打猎、扎营来确保食物和住处。相反,他们开始建造更为坚固的建筑物,尽管其中的一些并不那么“有用”。吟游诗人和旅行画家描绘着属于起源星球的故事,画笔和歌喉之间是跳跃而鲜明的色彩。在“生存”的基石之上,“文明”的种子已经渐渐萌芽。
我想起在起源号上看到的、人类故乡的影像资料。我从小就憧憬着“摩天轮”和“旋转木马”——它们看上去实在是太有趣了!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就可以在这颗星球上看到它们了。
规模宏大的“都市”也是我想要亲眼看看的场景,不过起源星球的居民们已经习惯了驯养野兽并与它们朝夕相处,我们的科技树大概没法点到那一边去吧。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关爱的目光,胯下的燃烬蜥满意地叫了一声,将长长的舌头弹射出去,捕获了一只萤火虫。
“哟呼!你大脑的各项数值比起之前有不同程度的提高,跟班,你好像很高兴。”我的随身智能伙伴在空中转了个圈,俏皮地说:“检测到你已经20小时没有战斗了,以过去的记录来看,你习惯于把这种浪费时间的行为称作‘度假’。”
“是啊。”我拍了拍他的脑袋:“该放个长假了。”
望海崖上正刮着令人心醉神迷的微风。我骑着威风凛凛的坐骑,走在黄昏的天穹之下。
硕大的抹香鲸长鸣一声冲出水面,扬起一波又一波浅紫色的碎浪——同样颜色的晚霞照耀着我战功赫赫的长弓,雕金匠精心设计的花纹反射出一片炫目的光辉。
以后用到它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吧,我这样想着。
杀伤力较高的物质枪需要在相应的环境储存元素才能使用,而元素聚集之地少之又少,所以,在起源星球,我们在战斗中通常优先选择消耗较少的冷兵器。最开始的时候,我对近身搏斗感到胆怯,选择了站在远处攻击的弓箭——后来我才知道,弓手要面对的危险一点也不比战士少。
我回忆起自己还是个菜鸟的时候,拿着那把简陋的短弓射出的第一支箭。很遗憾,它没有命中目标——箭羽从大角鹿的身边飞过,惊得它四处乱跑,在树林里引起一片喧哗。我沮丧地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张明晃晃的笑脸。
“没事啦没事啦,就新人而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啊,奈亚丝。
回忆的力量在平静的日子里显得格外强大——那个蹦蹦跳跳的可爱女孩已经离开我好久好久了,可是她开朗的笑声和如水的眼眸还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与她一起度过的、最初的时光,仿佛就在昨天。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们被命运逼迫着不断向前,丝毫没有回头的余裕。所有牺牲的战友们几乎都被草草地就地埋葬,然后草草地在墓前放上一支小花。在我们穿越时空之后,再也没有机会去祭奠这些奋战到底的英雄了。
广场的中央正在举办节日庆典。小贩们叫卖着辣椒烤肉或是西瓜沙拉,歌者在众人的掌声中提起了裙摆,各色烟花绽放在起源星球的夜空中——这真是令人欣喜的景象。
不过,我对庆典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趣。由于一向不习惯人多的地方,我决定离那里远一点。
回头看了一眼喧闹的村庄,我走到了传送器前。随着一阵头晕目眩的波动,我穿过了层层叠叠的星辰路网,回到了星历218年的原罪之岛。
在黎明到来的时候,我想回去看看——回到那荒芜的、黑暗的昨日,去看看没能见到曙光的故人。
我传送的位置是鹿角营地。营地因为附近栖息着许多大角鹿而得名。这种温顺的动物是当时最好的食物来源和可靠的武器素材。我的第一把弓就是用它们漂亮的鹿角打造的,第一套装备上也饰满了它们皮毛。
那里也是我们的冒险刚刚启程时,部队临时驻扎的地方。营地附近有一处矿脉,几年之前,伯特队长带着我们在矿洞里收集数据、分析造成野兽异变的原因。
那个时候,这里整天回荡着队员们爽朗的笑声。赛瑞特总是躲在营火旁的帐篷里逃避训练,鲍比和斯皮尔常常在那个堆满仪器箱子的角落里偷偷抽烟,罗莎莉喜欢躺在矿山大门的横梁上午睡——她说那里可以感受到能量的流动,可队长认为她只是单纯地想要偷懒而已。
如今,我面前的鹿角营地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在那一次异变过后,我们放弃了营地,追踪着狂怒的蛮足龙一路向北,向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脉前进。没有了守卫和营火,夜晚的掠夺者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在这片土地上游荡。矿洞的门已经垮塌,补给箱的碎片散落一地,只剩骨架的营帐在夜晚的狂风中摇摇欲坠,发出刺耳的声音。传送器上的指示灯明明灭灭,电流噼啪作响——将我完整地传送回来似乎已经是这个装置的极限了。
一只游荡之影察觉到了我,它发出怪叫,从虚空中抓取一团不可名状的物质向我丢来。我侧身闪过,身后的草地瞬间变得一片焦黑,腐蚀的纤维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打起精神,跟班!”机器伙伴急促地警告我,“你的反应时间比正常数值长了0.2秒,不能掉以轻心!”
“感谢提醒。”
我向游荡之影逼近,扣动了计量表满值的物质枪。一股绯红的奔流喷薄而出,将它破旧的斗篷点燃。这只不算太强的虚空造物似乎很久没有见过火焰了——它疯狂地扭动着畸形的身躯,试图摆脱剧烈燃烧带来的疼痛。
见到此情此景,我后退一步,搭弓射箭。赤色的箭羽划破夜空,命中了它额头上的诡异眼睛。燃烬蜥大吼一声跳上前去,将濒死的游荡者撞得粉碎。
战斗结束了。我的机器伙伴一边扫描着游荡者四分五裂的尸体,一边把能用的素材放进次元收纳箱里。我看着他飞来飞去的身影,不禁有些恍神。
从前,在夜晚将要来临的时候,营地里总会有一个机械女声播报安全警报,提醒在周边打猎的我们:“黑暗中有未知的强大生物,请立即返回营地。重复一次,请立即返回营地。”
营地里的广播已经无法使用了。幸好,我也不再需要它。
确认安全后,我收起武器,走向了营地旁的纪念碑。
在无数次的尝试之后,我们终于还是没能找到奈亚丝的尸骨。那块冰冷的碑石伫立在如今藤蔓丛生的空地上,沉默地告示着一位英雄在此长眠。我从千年之后的世界带来了一支星烁草——那是她第一次教我采集的时候示范用的花朵。我拨开那些早已枯萎的植物残骸,将来自明天的希望之花放在上面。
奈亚丝是我从飞船上落地之后遇到的第一个人类。在一次不太成功的着陆后,我失去了自己的补给舱和除了物质枪之外的所有补给,还陷入了被小型怪兽包围的窘境。
在这种绝望的境况中,她如天使一般降临到我的身边,带着我逃离了不太欢迎我到来的、危机四伏的大自然。
“嗨,你好!我叫奈亚丝,我来教你怎么在天狼星上活下去。”
她总是充满活力——我总能看到她开心地笑着、跳着,说着鼓舞人心的话语。她的头发呈现出一种好看的蓝色,漂亮的双马尾上下翻飞,在蛮荒的土地上显得格外耀眼。
“你看,这样就可以采集素材了。”她招招手让我过去,“快,你也来试试!”
虽然她蹦蹦跳跳的,看起来不太稳重的样子,可事实上奈亚丝是一个很认真的人。
“驯服野兽是很重要的技能!”在我表现出胆怯的情绪之后,她鼓着脸生气地说:“我不可能一直陪着你吧!在起源星球,它们才是你长久的伙伴。”
有时候她也会有一些幼稚的点子。
“我们来做时光胶囊吧!把自己的愿望放进这个容器里,埋在这棵树下。等到几年之后再拿出来看,一定会非常有趣!”
结果我们没过几天就忍不住互相剧透了自己的愿望。我写的是“希望漂泊的人类可以找到新的起源”,奈亚丝写的是“希望我身边的这个人可以快快成长”。
在狂乱的蛮足龙攻击营地的时候,我们冲进能量暴走的矿山,试图带走珍贵的记录数据。奈亚丝和我用最快的速度拿到了所有的芯片,但是坍塌比我们预计的早了很多。头顶的石柱跌落下来,砸断了细长的通道。奈亚丝重重地将我撞向前方,自己却没能越过悬崖。
“数据在你身上,快走!”她温柔地看着我,“这是我们所有的希望了。”
在我痛苦哀求的目光下,奈亚丝轻轻放开了我的手,笔直地向万丈深渊坠落,像一只斑斓的蝴蝶从我的世界离开。
最后我看到她的嘴唇动了动,好像在说“活下去”。
我还活着。在漆黑如潭水的深夜里,我站在奈亚丝的墓前,狂暴的夜风中万籁俱寂,只有火焰鸟羽毛编织的大衣在黑夜里猎猎作响。
指尖拂过凹陷的碑文,传来一阵又一阵冰冷的刺痛。
时光胶囊还没来得及开封,这颗凶险却充满希望的星球就慷慨地实现了我们的愿望,可是立下愿望的人却早已不在了。
奈亚丝离开之后,我全力冲刺,逃离了坍塌的矿洞,眼含热泪地把数据交到了队长手中。
这是我们第一次失去同伴,得知奈亚丝死讯的队员们陷入了悲伤和恐惧的气氛之中。平时就不善言辞的伯特队长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罗莎莉抱着我嚎啕大哭;赛瑞特大叫着,一拳打在了树干上;鲍比不停地擦着眼泪,斯皮尔则是恨恨地看着我。
“都是为了救你,奈亚丝才会死的。”
直到我追到火源领域杀死了那只蛮足龙,他对我的态度才有些许缓和。
那之后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我们重复着开拓、战斗和死亡,喜悦的和悲伤的消息总是接踵而至,我们再也没有做表情的力气。在习惯了生离死别之后,我似乎再也流不出眼泪了——即使到了这里也一样。
我们再也不能用过去的心情面对格里安,也因此,我们才真正意识到格里安存在的意义。
格里安是一台心理咨询机器人。起源号上的大人物们认为,开拓者们在刀耕火种的艰苦环境里需要定期的心理咨询,于是格里安被制造出来,投放到天狼星上。在设定中,他会在原罪之岛上的各个营地之间巡逻,强制性地给每一位队员做心理测试。格里安的胸部是一个小型的舱体,测试者需要进入舱体之中,戴上头环,回答他提出的一系列问题。
我们一度认为,格里安完全就是个摆设。大家在新家园里兴致高涨,丝毫没有抑郁的症状,他内置的电击治疗装置也毫无用武之地。可格里安每晚会仍然会准时来到鹿角营地,静静地伫立在营火旁。伯特队长要喊很久才能凑齐所有人——格里安的测试又麻烦又难受,极度浪费时间,大家都显得很不情愿。
在奈亚丝离开的那一天,情况发生了变化。罗莎莉躺进去之后不久,格里安的身上亮起了从未见过的橙色指示灯。轮到斯皮尔的时候,指示灯变成了诡异的红色,我们在外面都能听到噼啪作响的电流声——电击治疗装置被启动了。
斯皮尔发出了一声惨叫,随即晕了过去。那一天,所有人都被电了一遍,每个人出来之后都感觉自己身上发生了某种改变,但没人说得清到底是什么变了。
我们不知道格里安有没有解决问题。恐惧和愤怒造成的扭曲也许已经被清除,失去挚友的悲伤却不会如此简单地消失。第二天晚上格里安来的时候,我好像从他毫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了沮丧的神情。浅黄色的指示灯还在微弱地亮着,但是格里安对此无能为力。早起添柴时,我看到了他离开的背影,那钢铁的身躯行走在荒野之中,看上去竟然有些寂寞。
不久之后,我们放弃了营地,踏进了通往未来的传送门。
我再也没见过格里安。
也许没有任何一台机器、任何一种科学技术可以迅速地抚平人类内心的创伤。这些伤口因为爱而变得更深,也只有时间才能将它们愈合。
在感慨这些故事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哐当哐当的脚步声。黑夜之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夜幕中显出了轮廓。
“我的天哪!格里安竟然还在这里!”我的随身智能伙伴惊呼道。
他急切地催促我:“快去看看他,快去!”
格里安的身躯已经严重地锈蚀了。青翠的苔藓盖住了他整条手臂,在他移动的时候,机械的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尘土和树叶在他身后掉了一地。
似乎是感应到我的存在,格里安的头部微微偏向了我所在的方向,仿佛在示意我跟上。我看了一眼机器伙伴,他向我点点头。
我骑着燃烬蜥向格里安跑去。不久之后,他在已经不复存在的营火旁停了下来,举起手臂,打开了胸部的舱体,两旁的指示灯发出柔和的蓝色光芒。
我走上前去,久违地躺在了测试舱里。一段时间的沉默过后,我听见了格里安断断续续的声音:“测试……开始。”
“第一个问题……人类,你去了哪里?”
“去了千年之后的未来。”我轻声回答。这次的题目好像有些不同。
“第二个问题,那么深邃的悲伤……已经变得那么淡了。怎么做到的?”
“因为时间过了太久,因为渐渐习惯了告别,因为实现了曾经的愿望。”我向他讲述了未来的世界和一系列振奋人心的喜讯。
“原来如此。最后一个问题……”他停顿了很久很久,“我有帮上一点忙吗?”
天上的乌云消散了,显露出背后的璀璨星空。
“说真的,在那个时候,我们真的很需要一个心理咨询机器人。”我笑着拍了拍面前的玻璃罩子,“谢谢你,格里安。”
格里安没有再说话。他的手臂垂了下来,柔和的蓝光变得闪闪发亮。
困意来袭,我在测试舱里沉沉睡去。在这个洒满星光的梦里,奈亚丝和所有在黎明到来前逝去的战友们乘着格里安来到了1506年的长牙半岛。他们肆无忌惮地笑着,在庆典的烟火下跳着轻快的舞蹈。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在格里安的身体里醒来。这台在所有人离开之后依然不停巡逻着的机器人终于耗尽了所有的能量。他坐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丘。
万丈霞光下,我骑上燃烬蜥,奔向最近的传送器。
假期结束了。我得回到那个正确的时空,回到人群之中,回到我们历经千辛万苦才建立起来的家园里去。
这是人类、机器人和被驯服的野兽伙伴共同创造的未来。失去地球的我们将在这里迎来新的起源。希望这一次,我们能学会珍惜、学会回馈,不再重蹈覆辙。
“跟班!现在的速度是120公里每小时,你超速啦!”
“快减速!我分析不了前面的情况了!”
我握紧坐骑的鬃毛,打算暂时无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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