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间未来教室里,我们这些大人学会的是:与其说我们要帮助孩子,不如说我们要向孩子靠近。在这个过程中,大人们将努力学会这一点。我们会学着蹲下来,平视孩子的目光。我们会问他,“你来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
我们的到来令王晶鑫局促不安。他在家门口朝我们招了招手,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梯。我们走进屋子,他妈妈张罗着摆出几张小凳子。小凳子围成一个半圆,王晶鑫站在一旁,偶尔搭把手,表情讪讪的。“你们要喝水吗?”他问。
大人们在小凳子上坐下,王晶鑫不太情愿地坐在中心的位置。他绞着手指,垂着脑袋,在回答问题时常常把目光移开。“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抽到我了。”他闷闷地说,“我爸爸回来就给我说……我们班主任说了,你们要来搞什么家访。”
同行的工作人员试图安抚他。“这是我们腾讯的学长,这是我们媒体的小姐姐们。”她说,“不用紧张,我们只是来跟你聊一聊。”
王晶鑫揉了揉鼻子,轻轻地点头。
“呃……你记得上学期参加的那个未来教室——哎呀,不是,老师应该跟你们说的是体验课对吧?VR体验课。”我尽量把语气放得轻快友好,“想问问你具体是哪些课程呀?”
“学习编程。体验一下VR的世界。”
“编程是怎么学的呢?”
“老师教你怎么做,你就学着怎么做。”
“具体做的是什么?”
“我们编程的是那个……那个行星……行星……就是太阳系,嗯……然后自己编程了,再戴VR眼镜体验一下。”
“是编什么东西呢?”我问,“模拟那个行星的运转?”
他点点头,“模拟那个行星的运转。”
“用VR设备的感觉怎么样?”
“那个设备就是……就是自己戴在脑袋上,然后左右……左右看,就可以看到里面的那个行星,嗯……就像看到宇宙一样。”
“那学编程的过程顺利吗?”
“顺利……因为老师都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教你怎么做嘛。”
“用的是什么编程语言,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你们这个课上了多久?”
“差不多一个小时吧。”
好像已经问完了,但时间只过去了10分钟。我已经体会到了王晶鑫的难熬。气氛冷下来,工作人员适时出来打圆场。“哎呀,大家放松一点嘛,不要那么紧张……”
用我们大人的话说,王晶鑫在今年7月份参加的那堂体验课应该是这样的:它是由腾讯游戏和成长守护平台联合发起的“未来教室”公益项目的一部分,这个项目旨在走进线下,“发挥我们在数字技术方面的能力,为经济欠发达地区的青少年提供接触前沿科技的兴趣课程及配套设备,帮助他们探索更多成长可能性,并号召社会各界关注这一群体的数字内容新需求”……那堂VR课就是其中一种“定制课程”,它计划给孩子们带来“包含游戏化编程在内的STEM科技教育课程和科学教学方法”。
这些写在资料里的句子让我在来之前产生了一些错觉。我以为这儿已经建立了一套稳定的STEM课程体系——所谓STEM,是科学(Science)、科技(Technology)、工程(Engineering)和数学(Math)的总和——无论如何,对于一所学校,一个班级,或者一个学生来说,至少要做到每周稳定地上个一两节STEM课程,才能说是“有了STEM”吧。
可是按照王晶鑫的说法,那节体验课只是“从八年级抽出了三四个班”,让他们体验了一下编程和VR。他所留下的印象也颇为模糊。我们变换各种角度,问他,启发他,但他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可不是嘛,一节一个小时左右的VR体验课,上学期上的,换我是小孩,我也说不出什么。编程是跟着做的,轻松。轮流戴上VR眼镜感受两分钟,有点儿新鲜。稍有一些遗憾的是,明知道VR是可以“用来玩游戏的”,但在课堂上只能用来学习。
“你有跟同学们交流过上这个课程的体验吗?大家都很开心?”我问。
“对吧。”他点点头,“大家都开心……”
王晶鑫下午要返回学校(他表示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返校),我们问他,可不可以陪他一起上学,顺道去未来教室看看,他同意了。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摄影大哥想拍个他单独上学的镜头。于是他走进屋子里,关上门,不一会儿又打开,从门后走出来。走过摄影大哥的镜头,他忍不住朝镜头看了一眼,又迅速闪开了视线。
好像生怕我们追上他似的,王晶鑫在上学路上健步如飞。我们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喊着:“王晶鑫!走慢一点呀!”他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偶尔回头看我们一眼。在他身后紧赶慢赶了十几分钟,我们来到了他的学校,恩施市龙凤镇初级中学。
这所中学在2015年迁建到这个新校区——它的四周依然是低矮的平房和尘土满天的砂石路,而校园里的建筑漂亮规整,看上去相当先进。虽然谈不上什么特别的设计感,但也四平八稳、方方正正,是我们这一代人最熟悉的那种校园。
校园里的每一栋楼都有自己的名字。博文、约礼、致远是教学楼,腾龙、翔凤是男女生宿舍,锄禾园则显然是食堂。校园正中央的行近楼是其中最特别的一栋,它是所有楼里最大最漂亮的。米色的外墙,左右两边贴着绿底白字的一对儿格言。从校门口到行近楼有一条漫长的台阶,我们一边走一边数,抵达行近楼里的时候,正好是一百级。
我们坐电梯上4楼,“未来教室”就在楼道的尽头。它比普通教室稍大一些,摆着许多圆桌,每张桌上有两台电脑,桌旁能坐6个人。教室后面也有几张桌子,上面堆着几个PS4手柄和一些造型奇怪的3D打印模型。从教室的情况看,可能从7月那次VR体验课后,这间教室就少有人使用。
明天,这里将会举办另一场活动。它同样是“未来教室”公益项目的一部分。腾讯游戏各个工作室的成员将作为志愿者到场,与被选中的孩子们展开“兴趣工作坊”。跟王晶鑫他们体验的所谓“STEM课”不同,“兴趣工作坊”不用什么特别的设备,也不用一定要教会他们什么——兴趣嘛!就只是让这些大人单纯地分享与工作、爱好和文化相关的内容,跟孩子们聊聊天,听上去相当轻松。
但大人们并不轻松。我在教室里见到了这些正在准备彩排的志愿者。他们分别来自腾讯游戏旗下光子、天美、魔方和北极光工作室群,有策划、美术、运营,看上去都相当年轻。一问,几乎都是95年前后。想到即将面对一群可能不按常理出牌的孩子们,这些年轻人有点忐忑。
“他们会不会无聊呢?”来自天美工作室群的付曼婷是《见》和《长空暗影》两款功能游戏背后的产品运营,她打算跟孩子们分享关于视障人士的生活,还准备了一些上课用的积木,但她依然担心孩子们会觉得没劲,“毕竟可能是他们没接触过的话题”。
北极光工作室群的梁晓璐也有一些担心。“我担心有些问题小朋友们接不上,或者是冷场。”可她的搭档肖扬则有相反的担心,“也担心孩子太活跃了,我们把控不住……”
他们轮流上台试讲,我坐在后排旁听。课程显然经过精心设计,每一页PPT都图文并茂,穿插着播放一些动画视频。志愿者们甚至准备了用于课堂互动的小道具——看起来,他们努力地在有趣和知识输出之间取得平衡。
虽然只是要求面向孩子们做一场简单的分享,但大人们都准备得相当细致和谨慎。很难说这种准备有多少来自于紧张。曾经是光子工作室群的岳宗元告诉我,他们翻遍了能找到的教案和材料,小心选取了“反复验证的”、绝对不会出问题的、对孩子们好的内容。
“我们先看了看高中课本里关于《长恨歌》到底讲了什么,然后又找了一些初高中老师的教案来看,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写出来的东西像大学教材……”同样来自光子工作室群的周靖奇告诉我,“我们觉得不行,稍微改了一下……怎么说呢,又变得很高中教材……”
要用什么方式、讲什么东西给孩子们听?大人们也拿不准。他们排练的几个课程分别是先秦诸子百家美术工艺史、《长恨歌》解析、北宋古建筑艺术设计、视障人群的生活关怀……每堂课的主题完全不同,但知识点全都紧凑而丰富。或许当你不知道教孩子们什么才是最好的,教他们一些知识总不会出错。
我手上有个文档,文档里有每堂课具体的内容大纲。我一边旁听,一边大致扫了一眼。以光子工作室群的《长恨歌》解析为例,他们总共准备了35分钟的课程内容。在讲述者自我介绍以外,他们将内容分为3个部分,分别是诗歌、诗画和诗心;有的部分还被细细切分为3个小节……这不能不让我想起高中时期的某一堂语文公开课。
什么都有了,但效果会好吗?大人们就像是不知道孩子们想要什么的圣诞老人,在平安夜前忐忑不安地在袜子里塞上手链、金表和钻石。“这些东西是好的。”圣诞老人们一边这么想着,把礼物放在圣诞树下。
但孩子们真的会喜欢吗?我想,如果圣诞老人们在雪橇上摸着鲁道夫(这是其中一只驯鹿的名字)认真想想,就会发现问题来源于自己不知道孩子们会不会喜欢这些。手链、金表和钻石,这对于孩子们来说不算差,但好像还差了点什么。关键的问题在于,对于孩子来说,更好的礼物是什么?
当天的课堂效果好得超出我的意料。
在绝大多数时间里,孩子们可以说是相当捧场。大人们所担忧的那些问题基本上都没有发生。除了在问到“有人去过湖北省博物馆吗”这类的问题时,台下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以外,孩子们对于自己知道的事情——或者不知道的事情——表达起来都相当热情踊跃。
第一节课由来自魔方工作室群的两位小老师给孩子们上先秦时期的工艺美术史。说实话,这堂课的主题对我来说有点无聊,它让我想起中学时期漫长枯燥的历史课,但孩子们根本不这么想——当台上的老师讲到鲁班这个名字时,教室里“哗”地骚动起来。
“谁知道鲁班?”老师问。
仿佛就等着这个机会似的,坐在最靠近讲台的那张圆桌的一个小男孩立马高高地举起了手:“我知道鲁班!我在《王者荣耀》里最经常用鲁班!”
教室里的人都笑起来,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过了一会儿,老师又问了:“谁知道鲁班造锯的故事?”
那只手又高高地举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小男孩站起来,骄傲地说了一个“鲁班的手指被野草划破了从而发明了锯子”的故事。
第二堂课是光子工作室群的《长恨歌》解析——我后来得知,在试讲结束回去以后,他们决定“砍掉大部分内容”,砍掉的内容主要是中间的诗歌阐释部分。在原本的课件里,他们将《画境长恨歌》的游戏画面放进PPT里,结合诗词进行讲解。
“我问了一下我们要教的小孩是多少年纪,他们说是初中。”岳宗元后来跟我说,“我心想不对呀,我弟弟正好是他们这个年龄,我跟他的沟通方式是,‘你就得做这件事儿’,总而言之,你得用最简单的方式跟他说才行。”
第二节课是他负责的诗歌阐释,岳宗元选择了他心目中“最简单的方式”——《画境长恨歌》本身就是互动解谜形式的功能游戏,他索性打来来跟孩子们一起通关。
效果好极了。他轻松地将整间教室的气氛推向了高潮——不但是那堂课的高潮,甚至是当天全场的高潮。他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整个课堂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自信、放松、在讲台上和讲台下游走自如,不仅是孩子,就连坐在后面听课的老师也被他迷住。
他跟孩子们介绍游戏的玩法。“你们一共有3种超能力,分别是生、灭、情。”他指着大屏幕上的游戏画面,“简单来说,生就是让事情成长,灭是让事情消失,情是让两个人产生感情。过会儿你们将运用这些能力来推动故事的进展。想要用哪种能力,你们到时候一起喊出来,好不好!”
“好——”孩子们拉着长长的尾音说道。
游戏开始了。屏幕上接连出现几幅画面,《长恨歌》的诗句缓缓浮现:“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这里应该用什么字呀?”他提高音量问道。
“生——”孩子们齐齐地答。
“好的,生!”他话音刚落,屏幕上的画面就发生了变化。唐玄宗和杨玉环相遇了,新的诗句又出现在画面的右侧: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教室里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生——”
“灭——”
“情——”
和其他所有大人都不同的是,岳宗元常常走到讲台下,蹲下来跟孩子们说话。他的一只手臂自然地倚靠在桌面上,蹲到能够跟坐着的孩子平视的高度,认真地看着他们,询问他们的想法。
“这里我们可以自己决定杨贵妃的妆发。”说着,他就顺势蹲在一个小男孩身边,笑着问他,“你来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
“你让我看看都有什么?”小男孩说。于是岳宗元一一给他展示了杨贵妃不同的妆发样式。
“第3个吧。”小男孩快活地指了指屏幕,屏幕上的杨贵妃应声一变。
出于工作需要,我之前玩过《画境长恨歌》——我可没觉得有这么快活!坦白说,功能游戏在游戏性上确实是难以跟商业游戏比肩的。它将功能放在第一位,可那对我来说只是毫无用处的功能。然而在今天课堂上,在小朋友们的一波又一波的声浪里,它忽然焕发出某种奇妙的光彩,成为了真正的明星产品。
吸引孩子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或许是知识,是科技,是来自游戏工作室的哥哥姐姐和新鲜的授课方式。但只要你看着孩子们兴奋的眼睛,你会意识到最关键的事情是他们感受到被尊重了——他们能够感受到,有人真诚地想让他们开心,为他们好。纵然对方可能紧张,可能磕磕绊绊,但奇妙的是,所有的那些忐忑和努力都会被了解,真诚是能被感觉到的。
我们为孩子们建设先进的学校和教室,在教室里装上电视和各种先进设备。我们在各种场合呼吁和表达我们对孩子的爱……所有的这些都很宝贵,就像手链、金表和钻石,在圣诞树下闪闪发亮。但对孩子们来说最重要的,可能是有个大人能自然地蹲下来,把手臂靠在桌面上,平视他的目光,问问他:“你来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
在孩子们眼中,我们大人成为了真正的明星。
在午休以后回到教室,我们几个大人被孩子们团团围住——小孩也不管你到底是不是腾讯的人,到底有没有给他上过课,反正先围起来就对了。一个做美术的姐姐说自己是画立绘的,就被孩子们认定是“画皮肤的”,嚷嚷着要她签名送皮肤。
我也被几个小孩围住了。一个男孩朝我递来一张纸——看起来就是从作业本上随意撕下来的,纸张的边缘参差不齐。
“姐姐,给我签个名!”他说,“也留一下QQ号!”
我看到那张纸的顶端已经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名字,“肖扬”。我认得他,他是来自腾讯北极光工作室群的志愿者。肖扬显然曾被孩子们热情包围,在孩子们的推搡中接了一张塞过来的纸,在纸上仓促地写下了自己名字、QQ号和一句留言:“好好学习!”
我用左手掌心当作垫板,在肖扬的下面一行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QQ号。斟酌了一下,在“好好学习”的正下方写上“保持快乐”。
按计划,下午要开展的是“未来讨论课”的环节。上午上过课的班级里各有七八个孩子会被邀请回到未来教室,分成几个小组,由大人们引导着讨论关于未来的问题。
在我手上的那个文档里,设计这个活动的大人写下了对这节讨论的课的美好初衷:“通过45分钟去聊聊孩子们心目中热爱的事情,引导他们对更广阔世界的渴望,引导他们了解什么是真正的喜爱。在努力接受义务教育的同时,保持对世界的探索和对兴趣的钻研付出,拥有自己真正的热爱与追求,未来能够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文档写着详细的计划。45分钟同样被切分成几个小节。包括“破冰”“课程回顾”,以及话题一“未来教室的100种可能”和话题二“我的未来我做主”。每个小节又细细地切分成更多个小节……设计者甚至贴心地写上了讨论的要点、步骤和结论。
但你如果来到了现场,你会知道这种严格的划分对孩子们几乎不起作用。涌入教室里的孩子们越来越多。他们非常自然地以班级为单位分成了几拨,每拨人占据着两三张圆桌。可能是刚刚吃完午饭,孩子们的精力旺盛得吓人,就像在教室里形成了几个巨大的漩涡——你只要经过他们,就会被吸进去。
“姐姐!姐姐!”一个穿着深蓝色运动服、扎着低马尾的女孩坐在靠近窗边的一张圆桌,她一直在高声嚷嚷,不放过路过的每一个大人,“我想问一下!你们那个《王者荣耀》的配音,一个月多少钱啊?”
“你想做《王者荣耀》的配音?”我问她。
“是啊!我配过音!我配过音!”她来劲了,“嫦娥的,貂蝉的,这些我都会配!”
“那你展示一下?”一个大人说。
“展示一下!展示一下!”周围的同学们应声起哄,“来个嫦娥的!”
她颇有些自得地抿了抿嘴,捏着嗓子学了起来,“面具之下,还会有更美的面具……”
“这是哪个?”
“猫影幻舞那个皮肤的语音。”她说。
坐在她旁边姑娘一愣,推了推她,“什么呀!猫影幻舞是貂蝉的!”
“啊,对哦!”她很不服气地哼哼,“那我也可以学个嫦娥!”
这个时候,天美工作室群的付曼婷就站在旁边。她安静、温和、笑容腼腆,却经常突如其来地成为漩涡的中心。时不时有小孩认出她与她所代表的工作室,激动地跑来提出一些难以答复的要求——有要皮肤的,有要水晶的,有询问活动和更新的……他们的口气恳切而真诚。跟孩子们逐个解释“并不是所有来自天美的人都负责《王者荣耀》”是没用的,“就算负责《王者荣耀》也不能给你们送东西”也没用,她只好一一搪塞过去。
“《王者荣耀》的配音啊……这个,这个我真不知道。”付曼婷说,“我们有的配音是专门的配音团队吧,可能是外包……”
女孩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解释,自顾自地嚷着:“我真的好喜欢你们的配音员哦!我觉得他们的声音都好好听!我以后一定要去做你们的配音!”
“那你要先好好学习哦……”付曼婷说。她的声音转瞬就被更大的嘈杂淹没了。
我想起上午的第一节课,坐在后面旁听的老师拿起桌面上的PS4手柄把玩,不小心按到了开机键。大屏幕上的画面被切换到了PS4的页面,右上角弹出了一个提醒:“虚拟现实游戏空间已完成更新”。孩子们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他们兴奋地交头接耳。
在后来采访工作室的志愿者时,我向他们提起上午课堂上的小插曲,顺便也提到了7月份那节VR体验课,以及家访王晶鑫时长久的沉默。
“我觉得孩子们好像没有得到满足……在当时只是用VR眼镜看了看东西,然后就放下了。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可能不会再有机会接触到这些东西。”我问,“这会不会像是给他们开了一扇窗,但这扇窗在很高、很远的位置,对孩子们来说只有微弱的意义?”
他们思考了一会儿。
“我的想法是,时代在变化……你很难想象20年后大家的普遍水准是什么样的。也许有一天你会见到那些很久以前见到的东西,然后它会给你带来灵感。就像我高中的时候,学校带我们去工厂看了看机床长什么样子,那会儿也没觉得怎么样,但现在我觉得我可能对于一些东西怎么制作出来的有更深的理解,我也会知道如果我想了解相关的东西我该从哪里入手。”周靖奇说,“哪怕是一点小小的灵感,我觉得这也就够了。”
“但是我们也得让他们知道,如果你努力了,考出去,走出去,你会接触到更大的世界和更多的东西。”陈楚补充。
“所以,在课程的最后我跟他们说,你们要好好学习,听老师的。”岳宗元说,“我真正的意思是,我知道我给了你们一团火,而这其实挺残酷的……我不知道你们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条件去接触它,但如果你好好学习的话,会有机会的。但我不敢说得这么残酷。我就只能说,在现阶段你们就听老师的,老师为你做的事情肯定是最好的。”
那我们这些大人短暂的拜访能够给孩子们带去什么呢?或许就像“未来讨论课”所设计的一样,让他们领悟如何将兴趣爱好转化为工作,可能是最有用的、最不残酷的事情之一。
“他们一开始想得很简单,就是说平时喜欢看小说啦,看漫画啦……”来自魔方工作室群的陈雪珊说,“但是你跟他们仔细聊下去,做一些引导的话,他们能意识到喜欢写、喜欢看,意味着我将来也可能成为一个创作小说给别人看的人,或者画漫画给别人看的人。”
“也有一个小孩问我们,如果要做软件、写代码或者做一些机器人相关的东西,需要去学什么专业?我就说可能是计算机专业。”同样来自魔方的陈飒说,“然后他说,啊,我姐姐也是这样说的!”
“其实这就是一个慢慢转化的过程吧。”她说,“哪怕只是一个火种,让他们看到前面有那样的东西,他们才会慢慢地去努力、去探索。”
对于这些孩子来说,成长中最根本的问题并不在于他们的硬件条件——出乎所有志愿者的意料,这所中学有着相当不错的建设水平。高大的教学楼、各种先进的设施,基本上人手一台智能手机(虽然只有周末能用),但这些对他们而言似乎并不足够。
负责信息技术课的张裕来老师告诉我们,“在恩施市11万学生当中,有65%属于留守儿童”。而剩下的小孩呢?那些爸爸在工厂上班、妈妈在路边卖麻辣烫的小孩,他们也未必能获得父母足够的关注和照顾。
我们后来把那个想要做《王者荣耀》配音的女孩拉到未来教室隔壁的“亲情小屋”里聊了聊。她叫王思怡,读八年级,刚刚从另一所私立中学转到龙凤中学一个星期。问到转学的原因,她迟疑了一下,平静地说,“跟原先的同学们相处不来”。
她告诉我们,她的爸妈总是在外面工作,经常不在家。她只在周末的时候能用上手机,做完了作业,她会打会儿游戏,钻研一下喜欢的配音。
“姐姐!我在配音秀上做配音哦!”她说,“我还会收徒弟——我收了好几个徒弟,但他们是小孩子,我不收他们钱的。收徒弟的话就先给他们打基础,打基础以后就教他们喜欢的声音呀……比如说有个徒弟喜欢御姐音哦,我就教她御姐音……”
“爸爸妈妈知道你在玩配音吗?”我问。
“我妈妈知道我玩配音,但我爸爸……怎么说呢,我爸爸性格有点可怕,我比较怕我爸爸,很少跟他交流。”王思怡说,“我不敢告诉他。他就是让我好好学习,不让我干其他事情。”
“你爸爸对你的未来有什么规划吗?”
“他说这个他不管。”王思怡说,“他说我能考上大学就不错了。”
“这些小孩其实是缺少陪伴的。”我和岳宗元谈起这个孩子过于旺盛的表现欲时,他告诉我,“我就是一个从小父母不在身边的小孩,我的表现欲就是因为缺少陪伴。因为我见父母的次数非常少,每次见面我都想给他们留下好的印象……我其实就是在告诉他们,你们来看看我吧,看看我。”
“这是我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他说。
科技能解决问题吗?当然能,科技能解决大部分问题,但依然有科技也解决不了的问题。无论科技怎样发展,总有些问题需要人们真心实意地做出什么才能解决——也许是一次远道而来的拜访,也许是家长们每天下班后的时间,也许是用心想想孩子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前两天我看到一篇《5个关于孩子游戏时间管理的建议》的文章,下方的评论区里有家长怒气冲冲地评论道:“哪有时间去管这些问题!不是人人都闲的,也不是人人都懂的,不如你直接告诉大家应该怎么办!头痛!”
作者回复道:“孩子的成长,就是要花时间去管的。”
离开恩施一周后,我在QQ上收到了一个加好友的请求——我给不少于5个小孩留下了我的名字和QQ,这是我唯一收到的好友申请。在申请信息里,对方写道,“姐姐,我是那个想做配音的女生”。
我看了看时间,正好是周五下午。原来如此,他们应该刚刚放学,而王思怡小朋友拿到了她的手机。
她还是像当时一样喋喋不休。她问我很多很多问题,主要是关于工作、关于恋爱(用她的话说,“处CP”)、关于游戏。在我没有回复她的时候,她会问我,“姐姐你在干嘛”。
“那你在干嘛呢?”我问。
“玩。”她说,“家里都没有人,我在刷抖音。一会儿去玩狼人杀,动动脑子,不然生锈就学不好数学了。”
“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吗?”
“应该在外面吃饭吧。”
“你经常这样一个人待着呀?”
“对呀,都是一个人。”
在聊天的过程中,我看了看王思怡的QQ资料。她的签名是:“孤独这个词太孤独了,它连反义词都没有……”
这显然是属于小孩子的语言——作为大人,我们已经学会为这样的表达感到羞耻。但这句话从孩子的口中说出来,我觉得它是某种意义上的求助。可我在屏幕的另一头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等待着她每周末的上线。而在我们最后一次联系的时候,她告诉我自己在学校里犯了错,手机被没收了,大人不再允许她使用。匆匆地说完了这几句,她就说自己要下线了。
我再发信息过去,收到的只有她的自动回复:“已退网。”
在这短短的拜访中,我常常想起那句话,“好的教育不如好的关系”。对于这些孩子们来说,比起从一堂精心准备的课程中学到什么古代建筑和工艺美术的知识,他们更缺少的可能是大人投射在他们身上的目光。
未来教室是为了孩子们而设立的,但它同样也给了大人一个珍贵的机会去走近孩子们。我们尝试着以当代孩子们更熟悉也更感兴趣的方式,与他们一同探索学习体验,同时也在这个过程中有机会了解和思考孩子们真正想要的东西——真诚的关爱和耐心的陪伴。
目前的未来教室还在试运营阶段,它仅仅是这个宏大计划的一个小小雏形,还有很多不足之处需要完善。我得到的许诺是,这间教室将会持续运营下去,它会有更多的兴趣课程和配套设施,也会有更多的专家和老师参与其中,甚至会在更多地方落地生根。或许有一天,这里的孩子们能够拥有的不仅仅是短暂的“体验”,而是一整套真正的、成体系的STEM教育;而孩子们也会享有更丰富的可能性,成为想要成为的人。
但对于使用这间教室的人们,这次活动的志愿者而言,我们学会的是:与其说我们要帮助孩子,不如说我们要向孩子靠近。在这个过程中,大人们将努力学会这一点。我们会学着蹲下来,平视孩子的目光。我们会问他,“你来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
这是大人的礼物。
未来教室在恩施
在未来教室里,探索自己未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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