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盟调查免费游戏内购始末（完）——争议与预言

2014年2月27日，欧盟委员会发布公告，称就移动应用行业的“免费游戏”问题召开为期两天的会议。出席会议的包括苹果与谷歌、多个国家的政府机关代表以及欧洲互动软件联盟（ISFE）。之前国内的某些报道严重曲解了欧盟委员会所发布的新闻稿的原意，事实上，自会议召开至今，主办方没有提出过任何对于移动游戏产业的禁令或强制要求，更不要说“欧盟委员会要求苹果免费应用取消内购”这种离谱的说法。为防这种以讹传讹进一步扩散，我们根据相关报道、背景与分析撰写这篇文章以理清现实中发生的事件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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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争议

“粗暴干预”

当英国尚在试图通过建立原则以规范游戏产业的同时，大洋彼岸的美国已经在自己的地盘上动用了法律手段：2014年1月15日，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FTC）宣布苹果公司将在12个月内，为之前受到的行政申诉向用户支付至少3250万美元的退款，并在3月31日之前对App Store的机制做出调整，以确保每笔内购消费只会在消费者知情并许可的情况下发生。FTC公布的行政申诉文件显示：“自2011年3月起，苹果公司已经收到了数万份来自家长的投诉，要求退还未经家长授权，因孩子在游戏应用中购买的各种内购项目而产生的费用。”

苹果公司与FTC已经为这一事件进行了时长近三年的铺垫，但当消息最终公布的时候，还是引起了舆论的激烈反弹：FTC的“解决方案”遭到了大量质疑，尤其是在《时代》杂志创始团队成员之一，64岁高龄的媒体老将Philip Elmer-DeWitt 通过CNN财富频道的报道“别有用心”地公布一条事实之后——联邦贸易委员会主席Edith Ramirez曾经是昆毅诉讼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他的潜台词是：昆毅诉讼律师事务所数年来曾先后受雇于三星和Google两家巨头企业，在法庭上专门对抗苹果公司——换句话说，FTC此举动机不纯。

2011年，数位家长曾就儿童内购问题向苹果发起了集体诉讼，双方经过长达两年的对峙后，最终由苹果主动提出达成和解，并向可能做出过未授权付费行为的用户发送了关于退款事宜的详细通知。通知中对这桩官司的性质进行了这样的说明：“在此次针对苹果的集体诉讼中，原告声称App Store中的特定游戏应用允许未成年人在账户持有者不知情或未做许可的情况下为特定内购项目付费。苹果否认全部指控，并通过达成和解来避免繁冗、昂贵的诉讼。这一和解并不意味着承认违法行为。”

基于这起集体诉讼，由FTC向苹果发起的行政诉讼性质相当可疑：美国法律的原则之一“防止双重危境”（protection against double jeopardy，亦作“一事不再理”或“禁止双重起诉”）意味着苹果公司不应因同一案件遭到两次起诉，但现实中不但发生了这一事件，苹果还连续两次接受了和解。在FTC就 苹果同意支付最少3250万美元赔偿金一事发布公告的同时，苹果CEO Tim Cook在公司内部发布的邮件也得到了披露，邮件内容令舆论进一步倾向于苹果一方：

“去年（2013年），我们已着手为未经家长批准而支付的内购进行退款。我们试图联系到每一位可能受此影响的消费者，并为此向2800万App Store用户发送了邮件——这些用户都曾为那些针对儿童市场开发的游戏进行过内购。在部分邮件遭到拒收的情况下，我们向那些家长邮寄了明信片。最终，我们共收到了37000份索赔要求，并会按照许诺做出补偿。

联邦法官批准我们通过这种做法彻底解决这一问题，我们也认为自己的方案能够让所有人满意。之后，随着FTC宣布介入，我们因同一问题被卷入了第二起诉讼。

FTC就已经得到和解的案件再次进行起诉，这令我们感到不太对劲，对我们而言，这多少有些像是遭遇双重危境。但是，由FTC提出的一致裁决（consent decree）并不需要我们做任何额外的准备。因此我们接受了这一和解，以免除漫长且令人分心的法律纠纷。”

由FTC提出的惩罚手段所引发的的反对意见不仅仅来自外部，FTC委员之一，前乔治梅森大学法律教授Joshua Wright就为此发布了一篇17页的异议声明，全方面论证委员会的处置方式“缺乏根据”，他指出苹果自2010年意识到这一问题以来就在自发逐步解决，并持续对投诉的消费者予以退款，在FTC介入之前，情况是一直在好转，FTC所出示的证据并不足以说明形势在恶化，或是环境已经恶劣到了必须要由政府部门解决的程度；最低3250万的赔偿金则过高地估计了用户因未经许可的内购行为受到损失的金额（未用作赔偿的部分仍将被收缴并被存入美国财务部）。

“‘如果苹果公司按照法院颁布的同意令限制条例而更改其披露信息的方式，消费者的处境就能够得到改善’，FTC的这一设想是缺乏根据的。由于缺乏佐证，这一执法行动无法得到保证，也不符合消费者的最佳利益。”

“免费与误导”

Joshua Wright所反对的，就是令欧洲从业者感到担忧的“粗暴干预”：在“大义”面前，细节并不重要，以保护消费者和儿童为目的的决策怎么可能有问题呢？怎么会遭到质疑和反对呢？

但如果CPC的立场是建立在对现实的扭曲，而不仅仅是对细节的无视的基础之上，他们“保护”的意图是否可能会以对产业构成破坏为代价呢？

“（CPC的行为）所体现出的是对数码世界的原理缺乏理解。比这更糟的是：它可能会创造一个判例，并影响到为通过互联网经营的大批事业。”英国游戏发行行业老将，业评写手Nicholas Lovell在为此撰写的评论中如此表示。他强调：“免费游戏”宣传中的“免费”旗号既非游戏行业首创，其应用范围也不局限于游戏行业本身，例如英国《金融时报》吸引网络读者注册的“免费”会向未付费用户每月开放8篇文章的阅读权限；Skype、Spotify等互联网各领域的知名服务皆以免费口号进行宣传，但都包含通过付费开放额外权限或增进用户体验的功能。在此之外，游戏领域的“免费”并没有构成误导，因为现实中的大多数玩家确实没有为免费游戏付费。《糖果粉碎传奇》的制作人Tommy Palm就曾表示比例高达70%的玩家没有向King支付过一分钱，而Swrve发布的2014年1月付费调查报告显示只有1.5%的玩家在当月进行过内购。众多迹象表明：“免费”在包括游戏在内的互联网服务领域是货真价实的，而且对消费者有益无害。至于这一模式可能导致的问题，以及可能遭到滥用的风险，凭借现存的法律已经足以对其进行规范和整治，CPC的“异物入侵”，以及该机构试图为行业设置额外限制的行为，则是完全多余的。

“我认为成熟的成年人能够在知情同意（informed consent）的情况下，依照其意志决定消费额的多寡。我期待着商家能够改进某些措施，以防止儿童（及成人）做出草率的消费决策。我能够接受每次购买都需要输入一次密码的设置。我希望iOS和Android系统能够像飞行模式一样推出一个“儿童模式”，可以藉此便利地切换访问AppStore、浏览器、YouTube、我的邮件和短信系统，以及种种设置的权限，这样我就能放心地把我的智能手机和平板电脑交给我的孩子们，在他们玩Hay Day，Pocket Trains，Harbour Master等游戏的同时，我无需担心他们会跑到AppStore里去，或是给我的客户发出一封令人尴尬的邮件……我唯一不做期待的，只有游戏产业和消费者支持不明真相的政客进行条件反射式的干预，而支持与干预的根源仅仅是他们对于产业改变的趋势不够喜闻乐见。”

■ 历史与预言

免费游戏应用内购所引发的风波与当年麦当劳的热咖啡烫伤案多少有些相似：1992年，79岁高龄的Stella Liebeck在新墨西哥州的一家麦当劳餐厅中因打翻咖啡而烫伤了自己的双腿，最终引发了一起索赔金额高达290万美元的诉讼案——在这位老奶奶烫伤自己之前，麦当劳已经在1982年至1992年之间收到过超过700次有关热咖啡烫伤的投诉，而导致麦当劳在此案中承担80%责任的原因之一，即是“热饮纸杯上的警告字样不够大也不够醒目”。苹果与麦当劳遭遇的两起诉讼的共同点包括：少数消费者因事故遭受损失；商家警示信息传达不到位；面对一系列事故未能及时做出回应。此时的欧洲移动游戏产业也处于类似的危机边缘，互联网与移动游戏软硬件平台的发展早已超越地址隔阂，大幅提升了同步的效率，在趋同的生态环境中，各地区从业者与消费者的处境也会愈加相近。欧盟委员会与CPC在欧洲范围内的行动也许会改变移动游戏行业的宣传环境，但不会造成行业洗牌或是颠覆性的改变——如果真的有某家游戏开发商会因为收不到儿童未经家长许可而支付的内购款项而破产，那么这只能说明它原本就不应寄生在游戏产业之内。

在下一起标志性事件发生之前，业界的齿轮已经开始悄然转动：《部落冲突》视频广告中的广告词已经变成了“免费下载”（download for free），游戏本身的说明也在开头处增加了特别提示：“请注意！部落冲突完全免费，但是部分游戏物品可能需要花钱购买。如果你不想使用这一功能，请在设备设置中禁用应用内购。”

按照欧盟委员会的说法，产业的答复将成为解决问题的关键，而《部落冲突》的改变显然就是产业代表之一Supercell对此做出的回应：在理想的情况下，欧洲的移动游戏应用产业能够通过主动做出改变来避免相关法律法规的诞生，让当局意识到没有必要通过法律威胁来强迫从业者的社会责任感觉醒。

但FTC处置苹果公司的事例似乎足以为全体从业者敲响警钟：监督机构并不介意站到产业的对立面，以高昂的代价“杀鸡儆猴”，昨日的FTC可能会成为明日的CPC效仿的对象，届时，是否会有某家欧洲开发商成为CPC枪口下苹果的替代品呢？Supercell做出的回应可能是基于自觉，也可能源于自危，但无论态度如何，未来都会有越来越多的移动游戏开发商主动或被迫做出类似的改动，在游戏商业模式不变的前提下，“免费游戏”（free to play）可能会从宣传或游戏说明文本中逐渐淡出甚至彻底消失，经过妥协的“免费下载”或“免费试玩”则会将其地位取而代之。作为平台经营者的苹果与谷歌可能会对各自的应用商店加大审核力度——尤其是针对游戏的说明文本中是否出现了不符合规定的宣传内容，以及游戏开发商提供的联络方式是否有效。游戏存在应用内购也许会以更为显著的方式标注在这些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