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号重发之时

2018年12月21日清晨，我搭出租车赶往中国游戏产业年会的主会场——海口华彩华邑酒店。车至半途，海口城区浓雾渐起，司机向我抱怨：“这城里咋还起雾了呢？早高峰本来就堵，这不耽误事儿呢么。”旋即他话锋一转：“你白天可以多转转，雾散了之后，天气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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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口华彩华邑酒店这几天的低价房型已经全部预订完毕，12月20日当晚最便宜的房间要5100元。这栋临海建筑里汇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游戏从业者，他们都是来参加第二天要举行的2018年中国游戏产业年会的。

在被关于版号的消息困扰了几个月后，从业者们将这次产业年会看得愈加重要——这是2018年游戏界最后一次由政府相关部门主办的会议，如果想要宣布某些决定或者消息，这可能就是今年最后的机会。手里没有版号存货的中、小游戏企业从业者们将它看做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如果这次会上没什么消息，我们打算年底清算之后就关门了。”就在这次会议前几天，一家独立游戏工作室创始人对我这么说。

就在前一天，我在距离华彩华邑酒店20多公里的海南生态软件园参加了年会的分会场。腾讯和盛大等公司的高层人士都参加了这场主题为“游戏跨界”的会议。没人在会上讨论流水，也没人提起月活，所有发言者都把“传统文化”“社会责任”“青少年关怀”等关键词挂在嘴边，而参会的学术界代表让会议的气氛更像是一场文化沙龙。

大企业高层们背书般地汇报了公司在过去一年里做了哪些跨界合作，并解释了跨界的原因，“游戏业已经是一片红海了”。每个发言者的用词都很小心，没人提版号，也没人解释游戏业是怎么变成一片红海的。

这场“克制且充满责任感”的会议持续了近3个小时，在会议的最后，一位政府方面的代表发言，他要求在场的所有人当天禁止将他的发言外传。但每个人心里对这句话都有着自己的理解，现场的几乎所有人都拿出手机开始向外释放信号。

1分钟后，一条微博将这段话传了出去，又过了1分钟，微博被删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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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点40分，距离原定的会议开始时间还有20分钟，会场里已三三两两坐了不少人。一些中年人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衬衫掖在西裤里，正襟危坐，翻看着会场椅子上附赠的《2018年中国游戏产业报告》，不时皱着眉头。从他们的装扮和胸前的贵宾证上，大致可以对他们的身份猜测一二。

戴着媒体证的记者们没有翻看报告的心情，他们大多把控着前排位置。说是前排，也只是相对靠前，坐在最前面的都是桌上摆着名牌的重量级嘉宾。记者们把笔记本电脑放在大腿上，敲击着键盘，等待着新闻诞生的一刻。

我左边坐着的是一位女士。红裙、皮靴、配上Massimo Dutti挎包，总体而言看起来非常职业。落座后，她先是对着播放游戏广告的大屏幕拍摄一番，那应该是她所属公司出品的游戏，她拍满了9张照片，加滤镜、发朋友圈，一气呵成。

一位西装上满是尘土的男士挤到了我的右边座位。他的屁股刚沾上椅子，就从双肩包里掏出名片递了过来。他告诉我他姓张，是深圳某家证券公司的研究员，最近在研究游戏上市企业，得知这次年会上可能会有“重磅消息”，便匆匆赶过来了。老张问我是做什么的，我告诉他我来自于一家游戏媒体，老张显得非常吃惊：“游戏还有媒体？”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一位矮个子青年替我解了围，他从远方挤过来，给我们每个人都递了张名片，“有需要明星代言、主播推广的欢迎合作啊，咱交换一下名片吧。”他一面鞠躬一面自我介绍着：“我们是经纪公司，欢迎合作啊。”

在会场上四处递发名片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大多从事着游戏产业的下游工作，场地、公关、渠道、推广，不一而足。我把所有拿到的名片都收起来，以后说不定有什么时候会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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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点整，开会时间到了。大屏幕上播放的广告戛然而止，但除了广告停止，什么都没发生。原本举起手机准备拍照的人群讪讪地放下了手，安静了瞬间的会场复又嘈杂了起来。

15分钟后，主持人正式登台，对到场的重要嘉宾做了介绍，当他介绍到中宣部出版局副局长冯士新时，我能感觉到整个会场为之一振。人们开始热烈鼓掌，并和身边的人交头接耳。老张用胳膊肘捅了捅我，低声问：“是他吗？新政策。”

“可能吧。”我下意识地回答他。

老张没再说什么，低头打开了电脑上的股票交易软件，此时，A股早盘刚开，游戏类股票已开始飘红。

第一位上台的嘉宾是海南省委常委、宣传部长肖莺子女士。肖部长的讲话中提及了不少词汇，但现场的观众们却略有些心不在焉，我前排一位大哥小声嘟囔道：“版号都没有，说这些有什么用。”

也许他说出了大部分在场者的心声，肖部长讲了几分钟后，七成以上的人便开始神游四方。左边的女士开始抠起手上的指甲，红色的指甲油片片剥落；老张在电脑上奋笔疾书，我不太好意思看具体内容，但想来大概是关于什么企业的评估报告。在我的后排，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已经摘下老花镜，开始闭目养神。其余众人大多都低着头，有人在手机上刷微博，有人在手机上看股票，还有些人在漫无目的地翻着报告。

第二位上台的是全国政协委员、中国音数协理事长孙寿山。孙理事长在发言中就《2018年中国游戏产业报告》进行了较为详细的阐述：“2018年中国游戏市场实际销售收入达2144.4亿元，同比增长5.3%。实际销售收入占全球游戏市场比例约为23.6%。”

孙理事长每说出一个数字，我仿佛都能听见会场中传来的一声声叹息，事实上，5.3%的同比增长已经是自有游戏行业以来的历史最低点。随后，孙理事长又提出，网络游戏应遵循的意见：“坚持社会效益为先，不断强化作品导向。坚持文化自信，不断丰富作品内涵。坚持创新创造，不断提升作品质量。游戏产业应立足新时代，找准新坐标，展现新气象，共同谱写行业发展新篇章。”

前排的大哥又嘟囔了起来，还是熟悉的“版号都没有”，我左边的姑娘则刷起了豆瓣影评，每10秒，她就会换一部电影，看起来她只是想消磨消磨时间；老张则在微信上陷入了与领导的沟通中。

9点40分，孙理事长讲话完毕，中宣部出版局副局长冯士新走到了麦克风前。所有人都收起手机，抬头看向台上。

和人们期待的不同，冯局长的前半段讲话内容中主要提到的是“规范行业”和“文化自信”。几分钟后，满怀期待的眼神们大多不再看向台上，手机们也重新被掏了出来。老张挠了挠头，疑惑地问我：“新政策呢？”

冯局长的讲话很快到了尾声，能听出来，他已经说到了结尾部分，随时可能下台。台下的人们期待着好消息，却迟迟等不到那个关键词，只能用灼热的眼神望向台上。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中，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大家关心的问题……”

这句话只说了半截，就被全场的掌声打断了，这段掌声后来被一家媒体描述为“近期听过的最热烈的掌声”。整个会场里的人像是久旱后见了雨的农民们，头排几位身家过亿的游戏公司老板们看起来一起松了一口气。

没人再玩手机，也没人再翻报告。靠在椅背上的身体们纷纷挺直了腰板，毕竟接下来他们听到的每个字，可能都会决定未来的职业生涯。

“首批部分游戏已经完成审核，在抓紧核发版号，申报游戏存量比较大，消化需要一段时间，我们会继续努力工作，也希望大家保持耐心。”冯局长的语气很轻，他说完这句话后，全场沉默了两秒，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大家并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经过短暂的大脑空白后，参会者们如梦方醒，又一轮掌声响起了。

老张也把手机放下，跟着鼓起了掌，但他鼓掌的频率并不算快，也谈不上有多热情，看起来，他只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太特别。我旁边的姑娘也类似，她的掌声中多少有几分旁观者的意思——我之前无意中看到了她的微信聊天列表，姑娘似乎是位公关。也并不是所有人都选择跟着鼓掌，比如我的几位媒体同行们，他们选择用发第一手新闻的方式来将自己的这份喜悦传达出去。之前闭目养神的老者表现得也很淡定，他只是把之前摘下的老花镜又戴了回去。

相比之前的掌声，这次的似乎又热烈了几分。能明显感觉到，在场很多人想要来点更肆意的庆祝方式，但在这种场合里那显然是不合适的。从业者们只能强压喜悦，他们停下鼓掌的手，选择在朋友圈中宣泄情感。

“版号来了！”10秒钟后，我在朋友圈中刷出了这条消息，又过了5秒，下面有人回复：“真的吗？？？”

老张忙不迭地在微信群里传着消息。他面前的电脑上，“三七互娱”“完美世界”“中青宝”们开始了时隔多月的强势上涨，老张告诉我，他今天没白来。我左边的姑娘也拍好了一张领导讲话的照片，她打开朋友圈，上传照片，然后思考了一会儿，把“见证历史”4个字加了上去，很快，她收获了第一个点赞。我很想知道前排那位一直嘟囔的老哥是什么反应，但他已经拎着自己的包走出了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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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钟后，按会议议程，企业代表开始上台演讲，由于计划有变，他们的发言时间从原定的20分钟缩水到了10分钟，语速也变成 了二倍速。不过没有人在意他们说什么，一回头的功夫，我身后原本拥挤的会场已经空了大半。我身边埋头于朋友圈许久的姑娘把头抬了起来：“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说得这么快，能听清吗？是背下来的吗？”她总结：“太流畅了，真厉害。”

“反正也没人听。”老张一边写着报告一边搭茬，“这下又有得忙了。”

会议室外，烟民们左手夹烟、右手用手机打字，嘴上还不忘互相询问：“版号是不是限量了啊？”

“我刚才光听见开始审核了，后面没听清。”

“先甭管那些了，今天先把年过了吧。”

“是是是。”

全国的游戏从业者们都从网上得到了“游戏重新开始审核”的消息。有人感叹春天终于来了，也有人开始担心游戏数量积压，什么时候能审到自己的，但气氛大体上是欢快的。

寒冬中的守望者们为自己等到春天而感到庆幸，但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幸运，在微博的评论区里，我看到了这样一条留言：“我×，在吃散伙饭的我们看到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