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走其间,听见山河破碎。
杨家墩商业街紧邻杭州滨江高教园区的几所大学。和所有“大学旁边的堕落街”一样,它充满活力,有着廉价的美食、廉价的旅馆和廉价的爱情,也有着星罗棋布的网吧和肮脏杂乱的环境。
天蒙蒙亮的时候,在网吧或是旅馆结束战斗的年轻人们穿过早餐店里小笼包的蒸汽,走过满是垃圾的街道,回到昏昏欲睡的课堂。在睡眼朦胧之中,被大风吹到空中的泡沫餐盒和塑料袋成了这段路上最显眼的东西,我想这种景象就是它被称作“垃圾街”的原因。
到了下课时间,学生们互相确认“今天晚上垃圾街走起啊”,商贩们也争相吆喝“垃圾街最实惠的轰炸大鱿鱼”,长此以往,滨江的明德路一带渐渐失去了它原本的名字,染上了反叛和堕落的色彩。
我是在高二的时候来到垃圾街的。
我是个涉世未深的学生,来垃圾街的目的很纯粹:寻找不需要身份证的黑网吧。
在发现这里之前,我和我的朋友们总在隔壁村的小学旁边上网。每个周日的夜晚,因为寄宿,我提前来到学校,拉着叉哥一起翘了晚自习,去那个塞满小学生的黑网吧玩《英雄联盟》。
上网的价格是3块一小时,后来涨到了4块。网吧都是整点付费,“我加1块钱,能给我加15分钟吗”的请求却不绝于耳,这来自没带够钱的小学生们。我们像暴徒一样走进网吧,用掏枪的气势掏出20块钱,老板就会把那些苦苦哀求的倒霉孩子赶出去,空出几个座位。
即使是这样,没座位的情况也并不罕见。一个黏腻的夏夜,在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剧本再次上演之后,叉哥在斑驳的旗杆下大手一挥,拦下一辆小三轮,故作神秘地告诉司机:“带我们去小网吧,就是……那种,你懂的。”
司机也故作神秘地一笑:“懂的懂的,上车上车。”
正是这辆“懂行”的小三轮把我们带去了垃圾街。毫不夸张地说,车门打开后,我看到的是另一个世界。广场上售卖食物的商贩们大声吆喝着,烤鱿鱼、烤串和炒面的香气不断冲击着味蕾。五六层高的“农民房”之间留下一条条逼仄的小路,凌乱的电线和闪烁的灯牌占领了城郊灰蒙蒙的天空。熙熙攘攘的人群将小路填满,仿佛是街区的黑色血脉——当然还有一些“杀马特”混杂其中,色彩鲜艳的头发一晃一晃的,显得分外惹眼。
也许是因为换了环境还不太习惯,那天我们一盘都没赢。不过精神上的惨败却从肉体上得到了满足,回到宿舍,叉哥手舞足蹈地向其他人“安利”了起来:“哇,你们下次跟我去垃圾街,那边的鱿鱼是真××的好吃。”
“一定要变态辣!”他补充说。
叉哥说的那家鱿鱼开在街口,离商户们扎堆的广场有几百米距离。摊主遥叔每天下午会早早地推着车来到属于他的位置,搅拌着那桶深褐色的“秘制调料”。来往的行人都很喜欢遥叔的鱿鱼——他们在摊子前面排起了队,这让原本就很窄的道路又失去了一半的宽度。
在炸鱿鱼的时候,遥叔会单曲循环动感音乐《我是摇摆哥》:他一手拿着竹签,一手拿着压板,随着DJ的节奏舞动起来。遥叔满是皱纹的脸上显现着戏谑的笑容,在“我是摇摆哥,我已忘掉了寂寞”的歌词里变得格外耀眼。我常常沉迷在这充满生活气息的表演中,直到他问我“加不加辣”才回过神来。
“少点少点,够了够了。”我赶紧出声制止,以防他倒上小半罐辣椒面。
除了“摇摆哥”的鱿鱼,垃圾街的铁板豆腐也是一绝。划开金黄色的表面,白白嫩嫩的豆腐流出清香的汁水,配上辣酱和葱花,令人欲罢不能。在结束组排之后,13号的炒面和咖啡店旁的章鱼小丸子也是我们常常光顾的摊位。
当然,垃圾街上不只有小摊。想要大吃一顿时,街口的“巫山烤鱼”才是我们的选择。也许是为了噱头,每当有人点了大份烤鱼,小二就会大张旗鼓地把鱼拎到门口,在水泥地上反复摔打,搞得鱼鳞乱飞、鱼血四溅,围观的人们见状大声叫好。
第一次带女同学去垃圾街,我们吃的就是这家烤鱼。我特意把她们叫到楼下看摔鱼,可不知是当天的小伙子技艺不精,还是那条鱼英勇无比,他摔了有足足5分钟,那鱼还是活蹦乱跳,让我好不尴尬。
有一天我们照常来到垃圾街,却发现遥叔不在那个熟悉的位置。第二周他没有出现,第三周也没有……过了很久,同样的位置上出现了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低着头,默默炸着鱿鱼。对面奶茶店的大婶告诉我:“老头子好像生了重病,喏,那个是就他儿子。”
小伙子没有放歌,也没有表演。他的鱿鱼没有他爸爸的好吃。
怀着对遥叔的祝福,我们径直走向了垃圾街的深处。
街巷深处最受欢迎的地方,除了一整排的服装店和餐馆之外,就是散落在各个小巷里的黑网吧了。我们这些未成年人翻过学校不高的围墙,在夜色中奔向游戏的世界。在垃圾街,我们永远不用担心没有座位——这家不行,就去下一家,直到有“连坐”为止。
当然,黑网吧们也有爆满的时候,此时,挂着“KFG”招牌的山寨肯德基旁边那家小网吧是我们“走投无路”时的最后选择。它一排只有4个座位,所以,我们当中总有一个倒霉蛋要坐到对面。有一次浩子输掉了剪刀石头布,被迫坐到了3个光着膀子的大汉中间。游戏开始之后,我发现他的脸越来越扭曲。
我走到他背后一探究竟,却看见了一个荒诞的场景:召唤师峡谷中威武雄壮的“诺克萨斯之手”被3个活色生香的屏幕包围,画面里女主角丰富的表情和可怜的浩子如出一撤。
那一盘,他在上路被无限单杀,超鬼了。
引起选手发挥失常的除了外放的小电影,还有杀伤力更大的二手烟。每个礼拜一,宿舍的阳台上都晾满了衣服——那都是前一天晚上在垃圾街拼杀时的战袍。有一次,狗哥右边坐着一个玩《劲舞团》的大哥,左手拿着一根玉溪,不停地散发出尼古丁的烟雾。进入游戏时,他夹着烟按得噼啪作响,烟灰一截一截地跌落到键盘的缝隙里。从漏音的耳机中,我隐约听到一位东北口音的女孩正在YY里和他谈情说爱。
酥软的声音在那头娇喘不断,狗哥被二手烟呛得咳嗽连连。由于他不良的身体状况,不出一个小时,我们三战皆墨,丢盔弃甲,草草结束了当天的战斗。
不过,也不是每次都会输到自闭——一旦打到兴头上,我们就会忘记宿舍楼门禁的事情。超过10点之后,“无家可归”的我们只能寻觅最便宜的小旅馆凑合一晚上,第二天再装作走读生从正门回去。
每个夜晚,垃圾街的小旅馆里都会发生很多故事。不过,这些故事和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毫无关系(除了铁哥,他鼓起勇气约了一个“女大学生”,第二天回来沮丧地表示“×不起来”)。六七个男生横七竖八地躺在床或是沙发上,在不知如何形容的奇怪气味中休息到天亮。旅馆一晚上的价格是60元,在平摊的人比较少的时候,这个价对我们来说还是相当贵的。
后来,伟哥在学校对面租了房子,我们就放弃了小旅馆,跑去伟哥家里睡。这个“据点”一般情况下比较稳定——至于凌晨回去,发现伟哥的父亲在那呼呼大睡,之后我们拔腿就跑,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得益于我们小心翼翼的行动方式,“翻墙去网吧”这件事情从来没有被学校发现过——直到隔壁班的大A和小矮粗心大意,露出了马脚。
这两个“刀斯林”一不小心玩到了早上5点,由于宿舍6点开门,他们决定到教室休息一会儿。炎炎夏日,闷热无比,大A忍不住打开了空调。15分钟后,他们就在发现异常赶来查看的门卫面前呆若木鸡。一番逼问之下,他们战战兢兢地坦白了“犯罪事实”。
“隔壁班去的人也很多!”小矮被教导主任套出了话。班主任得到消息之后开始大力排查我们班,好在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查了一阵,她也只好作罢。
大A和小矮作为反面典型被全校通报批评。从结果上来看,这反而让更多人知道了垃圾街。我惊讶地发现,女生们也开始在下课后冲向高校园区——她们的目标是美食和入口处那家有猫的咖啡店。
周五和周日晚上,一批又一批的学生走出校门,坐上出租车或是小三轮(这通常是贫富差距的体现),分散到垃圾街狭窄的巷子深处。我们洋洋得意,感觉自己引领了某种风潮。在“大垃圾街时代”,我热衷于用自己的经验解答同学们的问题,包括“路怎么走”“哪家的炒面好吃”或是“哪家网吧的环境好”。在我们不懈的努力下,同学们都从无所不包的垃圾街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也被称作“垃圾街之王”。
进入高三之后,我去那边的频率慢慢变低了。一方面是因为母亲决定把我接回家里,另一方面是因为想认真学习,和心爱的姑娘考去同一个城市。我依然没有放下所谓“引路人”的身份(尽管现在看来那无比幼稚),在高考前清空宿舍的时候,我画了一张标明了学校附近所有黑网吧位置的“藏宝图”,放在了衣柜的最底层。
事实证明,最后的冲刺是很难补回无数个夜晚在垃圾街虚度的光阴的——至少这个奇迹在我身上没有实现。我没能和朋友们一起考去浙大,不久后也在北京冷冽的夜风中失去了爱情。
毕业一年之后,我看到了那则新闻:“滨江区杨家墩商业街褚家谭26号发生火灾,着火的是一幢5层楼的民房顶楼,就位于大家所熟知的垃圾街上。火烧得比较猛烈,火光一度冲破了房屋的屋顶。”
消防员同志介绍说:“因火灾现场位于商业街中心地带,道路狭小不说,一旦有私家车停靠路边,消防车就会被卡死在道路上,而且错乱的电线垂挂得比较低,消防车在通行时还要不断观看车顶的电线情况。我们花了一个半小时才扑灭了大火。”
野蛮生长多年之后,垃圾街错综复杂的地形制造的消防隐患终于得到了“报应”。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是在火灾之后,区政府责令街区整改,所有商铺都收到了“一周之内停止营业”的通知。
之后我又听到了一些商户们联名抗议的传闻,也看到了“天价拆迁费”的单子,不过,所有的不舍和无奈都随着时间慢慢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在第二年的寒假回到了垃圾街。曾经熟悉的广场和小巷已经成为一片废墟。30元吃遍所有美食的街道以及承载着我们回忆的黑网吧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万里晴空下,是一片令人恍惚的死寂。
我在废墟中走了好几个来回,仿佛一位被流放的帝王回到自己失落的国度。我睁大眼睛,试图确认每一个记忆里的地点,却最终一无所获。
我拍了几张照片,发了个朋友圈:“您的好友‘垃圾街’已经下线。我行走其间,听见山河破碎。”点赞者众多,评论却寥寥。
回过头来看,垃圾街的存在是一个错误。它违建遍布,隐患横生,藏污纳垢,也让无数年轻人醉生梦死、误入歧途。我们在最美好的年华走了一段通往垃圾街的弯路——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它可能影响不大,也可能改变一生。
这片街区也养活了无数村民和打工者。这里有500元一个月的便宜房租,有10元一顿的廉价美食,也有各种各样的低成本娱乐。数量庞大的学生和附近的上班族像潮水一样涌入涌出,为街区带来不菲的收入——它呈现出一种颓废而包容的气质,孕育出了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一个午夜的无眠江湖。
我有些怀念那个令人着迷的垃圾街,尽管这种怀念似乎是不对的。
不久之后,商业街重建了。平整的街道、认真规划的美食广场和设备先进的网咖成了这片天地里的新主人。入口的地方立起了一个巨大的标牌,上面写着“啦喜街”(在杭州话里,“啦喜”和“垃圾”读起来是一样的)。
我在新的美食广场里买了一块铁板豆腐。它涨价了,没有以前香,也没有以前好吃。我明白这也许只是先入为主的错觉。
在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我曾多次向当初一起翻墙的朋友们寻求帮助。可惜在5年之后,他们对过往的印象也变得模糊起来。那个我们熟知的垃圾街在现实和记忆中都渐行渐远,总有一天也会变得无迹可寻。
不过,在听到那首歌的瞬间,遥叔的音容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当初让人忍俊不禁的《我是摇摆哥》,如今听来竟有些忧伤的意味,这实在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体验。
“你问我说,快不快乐,唱情歌越唱越寂寞。”
灯光依然闪烁,而我不再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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