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收集,我们记忆,我们传递。
6月9日,经过近10天的深思熟虑,家住长春的丽丽终于下定决心,从存款中拿出了一部分。存款本来是为买房做准备的,但现在他有别的事情要做。
他先花了3000多块钱,给母亲买了一台最新款的红米K30 Pro。然后打开闲鱼,找到那个商品页面——依次点击“我想要”“立即购买”“确认购买”。
丽丽用剩余的大部分钱拍下了自己心仪的那台二手游戏主机。
“米罗华奥德赛”(Magnavox Odyssey)是世界上第一款商业化的家用主机,由米罗华公司公开于1972年5月。游戏机历史上的第一世代与之后近50年的岁月里精彩纷呈的电子游戏世界,全部始于这台貌不惊人的设备。
作为一名90后玩家,丽丽此前没有什么机会去接触这台比他老近20岁的奥德赛主机。这台机器的上一任拥有者、来自深圳的雷蒙,仍然比它年轻了10岁左右。显然,这台主机是属于那些更年长的玩家的共同记忆。
在发售后的6年里,奥德赛一共卖出35万台,远销日本、澳大利亚乃至东欧,给那时的玩家留下了许多快乐的记忆。就像主机说明书上的那句话一样,奥德赛“适合全年龄人士的游玩与学习体验”。在向所有人展现出家用游戏主机的潜能的同时,它也的确让不同地区、不同年龄段的玩家亲身感受到了电子游戏的魅力。
远在美国的老人James是亲历了第一世代的玩家。他是丽丽拍下的这台奥德赛主机的第一任拥有者。
2017年的一天,James从储物间的4台奥德赛里挑选出一台他认为成色最好的,准备将它装箱寄出。
在预约寄件前,他还有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情。对这些老机器感兴趣的买家往往来自收藏界,他们大多对藏品的成色有不低的要求。James总是会想起,在eBay上初次交流时,买家“Raymond”对这几台奥德赛表现出的疑虑。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怪事。James没能及时补全4台机器各自的照片,在交易网站上,那4台机器用的是同一组图,这的确会让人困惑。
Raymond显然就是雷蒙。雷蒙没有放弃,两个人继续沟通着。James后来知道,这位有点谨慎的买家来自中国,是个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的年轻人。雷蒙喜欢收集电子产品,特别喜欢和游戏相关的东西。雷蒙希望有一天能建成属于自己的电子博物馆。要实现这个梦想,奥德赛必不可少。
James告诉雷蒙,“这台机器目前在美国本土已经不多了”。然后,他把包装盒上所有的划痕和破损情况都拍照发给对方。他希望这位收藏家朋友能够认真考虑。与此同时,他向雷蒙承诺,自己会处理好这些破损。
收到包裹的那天雷蒙看到,盒子上的每一处破损都已经被医用胶布从内部粘好,盒子里的每个配件也被同样的胶布轻轻固定在了各自的泡沫槽位中。固定配件是为了避免它们在漫长的运输过程中遗失,特意选用医用胶布则是因为它不伤纸盒,不伤泡沫。
作为世界第一,奥德赛的收藏价值和历史意义不言而喻。然而,在普通玩家的日常话题里,或是在某些由知名作者主笔、重点介绍游戏机发展历程的参考资料中,我们也不一定能见到它的名字。
就连有第一之名的奥德赛都会有这样的遭遇,可想而知,那些更加罕见的机器被忽视和遗忘的情况会多么普遍。但在收藏圈里,情况却恰恰相反,无论多么小众的设备和游戏,总会有人记得它们,惦记它们。
正是源于这种对稀有藏品的追求,许多有关时代和人的珍贵记忆得以留存至今。
2015年,雷蒙得到了一台对他来说意义很大的机器——Commodore 64。这台主机虽挂着“电脑”之名,却有非常强的游戏阵容,让人不由得联想起80、90后的童年回忆中几乎必然会登场的各路“学习机”。
借着入手这台Commodore 64的机会,雷蒙探究了它和“雅达利震荡”的历史,他觉得这些藏品背后的故事就和藏品本身一样令人着迷。
从那时起,雷蒙“立志要把整个游戏历史上所有的主机,包括掌机都收集起来”。巅峰时期,他一共拥有跨越8个世代、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区的300多台游戏机和大量游戏作品。为了这些藏品,他前后花费了70多万元人民币。
像雷蒙这样的收藏家不在少数,由他们共同组成的电子游戏收藏圈就像是一块吸饱了记忆的海绵,对历史感兴趣的玩家总能在这里找到那些有着鲜明时代特征的精彩故事。在他们的口中,近半个世纪的电子游戏发展史显得生动多彩,其中,雷蒙最憧憬的要属索尼、微软、任天堂“三分天下”之前那个百花齐放的时代。
“通过奥德赛,每个公司都看到家用主机的可能性,并且赚到了钱……很多游戏开发商,甚至包含一些完全不搭边的公司,全部都过来做相关产品。”
以芭比娃娃闻名世界的美泰,以教育书籍和文具著称的学研,以及迪士尼、英国广播公司,甚至是一家欧洲的糖厂,在那个时代都发展出各自的主机型号,成为了米罗华和雅达利的竞争对手。
那个年代的主机大多“有枪有炮”,有的甚至还附带方向盘,厂商绞尽脑汁尝试了各种新思路,试图通过这些来吸引更多玩家。只是,游戏机的本质终究是游戏,这些五花八门的主机在游戏性上面远远不如雅达利2600和后来的任天堂FamiCom,于是它们相继沉寂下来,游戏市场在多年发展中尘埃落定,形成了当今的局面。
“卡西欧也出过主机,当然它的特色是可以打印照片,用来吸引女孩子……雅达利5200,这个机器特别大,基本上有PS4 Pro并排摆3个那么长。”
也许许多年后,电路老化、接口过时,我们已经不再有机会去亲身体验这些设备和上面的游戏,但是通过这些藏品,我们至少可以知道曾经有一台和电子琴一样大,需要玩家扛着进门的家用主机。
在国内,谈起游戏机记忆,80、90后玩家们大多记得FamiCom和世嘉MD,更多玩家会想起“小霸王”或是“天马”“小天才”“圣斗士”这样的学习机品牌。
当时国内并没有正规的游戏销售渠道,受众收入水平普遍不高,玩家们很难有机会接触到昂贵的正版游戏机和卡带。20多年过去,当少年们陆续成为经济独立的大人,他们开始借收藏来回忆童年,只是回忆的方式不尽相同。
有人选择弥补童年的遗憾,尽可能收集更多正版卡带,另一些人对带来美好回忆,实际上是盗版产品的机器和卡带情有独钟。如果说前者带有对梦想的执着,后者则多少有几分朋克的味道。然而,大多数收藏家都认可这样一个观点——盗版卡带,特别是那些“黄卡”,在收藏界并没有一个公认的价值标准,就连它的标价都完全看卖家的心情。
“不还价,不退换,想买的就直接拍下”是黄卡圈约定俗成的规矩。
这和以假充真或者以旧充新的世嘉MD卡带还不太一样,大部分去买“黄卡”的人都明确知道那是盗版,却依旧愿意为它付出少则几十多则上千的“情怀价”。
雷蒙认识一位杭州的朋友,他有一个专门用来放卡带的大地下室,里面的架子上规整地摆放着近1200款不同的FC游戏。收藏圈内有这么一个共识,FC时代官方出品的游戏数量(包含磁碟)为1252盘,如果说这是一个准确数字的话,这位玩家距离“全制霸”只有一步之遥。
1200无疑是一个挺惊人的数字,可“黄卡”收藏家的“完坑”之旅恐怕不比这位朋友轻松,因为“黄卡”向来都是以花样繁多的大小合集而著称。如果真如官方数据所言,FC上共有1252款游戏,那么各种奇怪的黄卡,哪怕只看“全集成”,它的总量也要远超正版卡带。
由于圈子之间交集很小,雷蒙对于这些“黄卡”收集者的了解并不多,只有一位被称为“黄卡之王”的玩家让他记忆犹新。
“黄卡”收藏者一般只收自己小时候玩过的,有印象的卡带,最好是“全集成”,比如雷蒙就曾200多块收了一张童年回忆中的“4 in 1”卡带,而多数精品“黄卡”收藏者也是如此,最多只会收集几盘到一箱“全集成”的卡带。
但“黄卡之王”就很不一样,早在他第一次来找雷蒙买机器前,圈内的朋友就已经在用这样的绰号来称呼他了,他确实在“黄卡”收藏的路上走了很远的——整整5大箱,几乎涵盖了他小时候能见到的多数品种。
“黄卡之王”执着地收藏着那些在别人眼中价值不高甚至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正如在普通人的眼里,电子游戏相关产品的收藏本身也是一种小众且难以理解的行为。
然而,收藏本身的意义绝不止于藏品自身的经济价值和历史意义,就像丽丽说的那样,它更像一种“对于童年的交待”。即使过去10年、20年,那份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快乐回忆也从来不会被磨灭。
游戏是一种流行文化,根据一般经验,关于某个游戏或游戏主机的快乐回忆也只属于它们流行的时代。随着技术的发展,玩家之间的代际隔阂不可避免,以某一世代的标准去审视过去的多数主机和游戏,往往都会觉得它们相当原始和粗糙。
今天我们已经知道,米罗华奥德赛有太多不足之处:
它取消了色彩输出功能,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用来增强视觉效果,通过静电作用吸附在屏幕上的半透明塑料布;它完全不带任何音效功能,连简单的蜂鸣器都没有;它没有内置任何计分功能,玩家需要借助实体的游戏币和计分板进行计分,而且大多数游戏就连基本的得分规则都需要玩家自己商量决定……
奥德赛是唯一一款需要借助大量外部工具实现游戏功能的主机,不同于各种画面惊艳,玩法多样的现代游戏和设备,游玩奥德赛的乐趣更多地源于玩家的脑补。
6月13日,奥德赛主机终于顺利抵达长春。
那天晚上,丽丽恰好和几位朋友在逛夜市、吃东西,等到结束的时候已经将近10点,城里部分地区还下起了雨。但丽丽没有犹豫,他打车前去取回了包裹,然后带着机器拜访了长春本地的资深收藏家,人称“蘑菇”的IT工程师。
蘑菇经验丰富,为人热情,在长春的电子游戏收藏圈里相当出名,无论代购还是鉴定,藏友们总是第一个想到蘑菇。因此,即便认识蘑菇的时间并不长,丽丽还是希望他能帮忙检查机器的品相,同时,也能和他分享开箱的快乐。
蘑菇是一名游戏收藏家,同时也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这样的生活足以令许多同好憧憬。不过,丽丽最羡慕的却不是这些,而是蘑菇和女儿一起游玩中古游戏的日常:身为父亲,蘑菇不仅会督促女儿学习,也会在休息时间带着她一起玩经典游戏,比如“塞尔达”“动森”或是“星之卡比”系列。
丽丽始终忘不了和蘑菇一起玩《斑鸠》的那个下午。那天,他刚好过来取回一台世嘉DC,但一来要通电测试机器,二来两位中古爱好者都恰好来了兴致,于是他们默契地拿起手柄,顺势打了两局《斑鸠》。
屏幕里两架战机穿越封锁,翱翔云端,屏幕外两代玩家全神贯注,默契配合。在他们身后,蘑菇的女儿认真地看着一切,每当他们躲过一波惊险的弹幕或是击坠一台夸张的敌机,她都会为他们鼓掌、呐喊。那一刻,丽丽真切地感受到,身后这名该叫自己叔叔的小玩家完全跨越了代沟,既理解他们的专注,也明白他们的快乐。
购入奥德赛的那些天,丽丽曾在微博上写下这样一段话:“我只羡慕一种人,就是能把他获得的快乐和体验很好地传递给下一代的人。”
他一直认为,蘑菇就是这样的人。
画面总会落后,玩法也会过时,但只要有人愿意传递,这份有关快乐的记忆就永远不会被湮没,FamiCom如此,雅达利2600如此,更原始也更粗糙的奥德赛或许也是如此。许多时候,新生代玩家并非无法共情,他们只不过是缺少一个像蘑菇一样的前辈而已。
丽丽和蘑菇认真检查了这台奥德赛的每个地方,除了额外“附赠”了一张CD外,其他部分都没有什么问题。可惜的是,这台奥德赛属于1973年出厂的“RUN2”版本,采用了非标准RF线,再加上当时二人手头都没有适用的转接头,通电测试的环节只能暂且作罢。
在丽丽感到安心的同时,远在深圳的雷蒙却百感交集——几天的时间里,他的游戏机藏品又出掉了不少。
雷蒙曾经的梦想是建立一座电子游戏博物馆,他结识了世界各地的收藏家朋友,亲自寻访过海内外的诸多中古游戏收藏店,他还和志同道合的玩家共同维护着一个名叫“老头子游乐园”的群聊。他们在这里探讨、分享经验,互相“完坑”,也互相“出坑”。
现在,雷蒙成了那个“出坑”的玩家,由于今年的特殊情况,雷蒙在经济方面的压力增加了不少,很难像以前那样兼顾游戏机和游戏的收藏。他只能做出取舍,忍痛出掉自己手头的主机和掌机。“如果留下几台反而会更伤感,索性就都出了。”
当丽丽偶然发现奥德赛的时候,雷蒙已经转手了约160台主机和掌机。
出于谨慎,丽丽询问了许多情况,也借着这个契机了解到雷蒙转手奥德赛和那些游戏机收藏的缘由。
“出坑”关乎梦想,而有关梦想的决定总是艰难的,雷蒙用“难受、复杂、不舍”来描述这份艰难,与此同时,他也感到欣慰。就像那时James从雷蒙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样,或许雷蒙也在丽丽这里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自己的梦想并没有随着“出坑”而终结。
“我是90后(1990年的),但对电子游戏史有浓厚的兴趣。”
“那真的很好,我也是,喜欢收藏电子产品。”
等待转接头到货的日子里,丽丽想起了那张CD。
他用电脑读取了这份“赠品”的内容,里面是一份帮助调试机器的英文文档,大部分内容都是有关调试和维护的细节,唯有最后一段话无关技术,是James老人的留言:
“我希望这可以帮到你,并且在我去世之后很久都能这样。我已经77岁了,但是我的孙子们说,他们想完成我们看到的这笔交易。我有很多配件,比如电源线和RF射频线,我改造了它们以替换射频盒。”
6月底,丽丽顺利完成了通电测试。他说,这次测试后,自己会把这台主机永久封存,如果未来有机会且政策允许的话,他应该还会想办法收一杆配套的光枪,让这台机器以更完整的状态留存。
每个收藏家都有一个建立电子博物馆的梦想:他们收藏游戏及设备,他们记忆玩家与时代,他们传递快乐和梦想。半个世纪的旅途漫长而曲折,不过,属于玩家们的“奥德赛”还远未画上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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