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人们已经习惯了街机厅的存在,并且认为它将一直存在下去。
暮色笼罩大地,方家胡同亮起了灯。鼓楼的夜晚逐渐喧闹升温,胡同里却还是一片安宁。
方家胡同里有不少酒吧。它们一个个深藏在胡同深处盖着的棉门帘子背后,只有主动寻找才能发现它们的踪迹。住在胡同里的绝大多数都是普通居民,所以这里的酒吧也不能像三里屯或后海的那些一样,用上夸张的音乐和灯光。
我和几个人一起在天台透气,他们告诉我:“以前还能在天台上玩,现在邻居有高考的,给人全都轰进屋里了,嫌声大。做生意的,有几个敢得罪老街坊。”我们眺望远方模糊的天际,鼓楼的黄昏,行人熙熙攘攘。
在我们身后的窗子里面,摇杆的声音噼啪作响,人们拍着手里的摇杆框体,大笑或懊恼着,有个人大喊着:“再来一盘!”声音穿透玻璃窗。我回过头,看到他双眼盯着屏幕,抿着嘴,双手轻放在摇杆和按键上。这像是格斗家们的起手架势。
王凡今年30多岁,标准短发,浓眉大眼,看上去不怎么爱说话。
我们约在方家胡同的一个酒吧里采访。当天也是他们的常规聚会时间,王凡是头一个到的,我见到他时,他正忙着装一个歪歪斜斜的三脚架。“要直播吗?”我心里想,酒吧可不是个直播的好地方:人来人往、声音嘈杂,网络也不怎么灵光。灯没全开,显得有些昏黄,但刚刚好。
2020年11月,直播平台来找王凡签约,他同意了,这个机会来之不易。王凡的直播事业已经开始了几年,却一直没成气候。直播平台刚兴起的时候,王凡就试了试水,播给朋友看。到后来,也有一些观众慕名而来学习技术或线下约战。播来播去,直播间的人气一直没跨过小主播的坎。时间久了他有点灰心,去找了个班上。
今天王凡并没有直播,他正在安装的三脚架是用来固定手机录像的。除了直播以外,王凡还会上传一些视频,主要是自己主力角色“纳什”的新手教学。在酒吧这样的氛围中,想一字一句地讲解对局不大现实,王凡想把它录下来,给自己的观众复复盘。“还能让来不了线下的人体验一下这种氛围。”王凡告诉我,相比复盘,他觉得这个更为重要。“遗憾的是,我没有记录下那个辉煌的街机时代。”
在整个聊天过程中,王凡一直在摆弄他的录像设备。三脚架并不结实,偶尔还需要我帮忙扶一下,但王凡还是坚持录着。在他的视频系列里,线下录像的播放量一直不高,远不如新手教学。但只要有机会,他还是愿意多录录,“没能记录下街机时代,就多记录一些现在作为补偿”。
“街霸”的直播生意并不怎么火爆,至少与隔壁“拳皇”相差甚远,跟《王者荣耀》《英雄联盟》们更是不在同一个世界。相比于大部分游戏直播,因为娱乐性上的缺失,格斗游戏的直播对技术的要求显得更高一些。当然,娱乐主播也是存在的。但就算是所谓娱乐主播,实力也不会太弱。如今格斗游戏的受众有限,能留存下来的都是老玩家了。相比于看直播,他们更喜欢真刀真枪地玩两盘,或者至少是一个能让自己的技术提高、交到本地朋友的直播间。
不忙的时候,我也会去王凡的直播间看看。每次开播不久,观众们进入直播间的消息就占满了聊天频道,其间夹杂着几条寒暄的弹幕。王凡能记住不少老观众的名字,一一回复他们的发言。偶尔也会有几个新手,抓着他问些基础问题,王凡几乎都会解答。“指导别人的同时也提高自己。”他总这么说,像个老师。
偶尔有人问:“有没有速成的方法?”他不怎么喜欢这种问题,格斗游戏看重练习的积累,新人怎么入门,永远是格斗圈子最难回答的问题。一方面,他们希望新鲜血液能为社区注入活力;另一方面,一味降低操作门槛又会让老玩家失去多年的积累。
在“主播”的名头下,王凡只是一个普通的玩家。小主播没有太多商业合作或安排的任务,他们的工资取决于是否能把合同里的时长播够。至于礼物——播了一阵子,王凡直播间总榜前十加起来也就28000贡献值,换算成人民币,2800块。
格斗之外的游戏,王凡不怎么太懂。但做主播这一行,对游戏多少要了解一下,跟观众也有更多话题。“签了约之后,想多看看游戏方面的文章。”他对我说,“你们有公众号吗?叫什么?”他点开微信,却卡住了。录像的手机有点老,运行得很吃力,触控也不大灵敏。折腾了好久,王凡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
如果要给北京的街霸圈子列个“四天王”,其中一定有杨宁。
当然,四天王总是由5个人组成,他们的上面还会有个冠军。在北京,这个冠军就是李军。
每个认识杨宁的人都告诉我,他一直想赢李军——虽然他自己不怎么承认。他们还告诉我,杨宁是圈子里为数不多喜欢跟自己较劲的人。为了击败李军,杨宁去了上海的街机厅练习,面对当地全新的环境、全新的对手、全新的挑战。
除了想击败李军,还有些其他的理由。不止是杨宁,还有很多人都对我说,北京的格斗圈子不大,兜兜转转就是这么些人,水平阶级相当固化。大部分的玩家没有真下苦功练的精力,“街霸”对于他们来说——或许曾经是生活的全部,但现在已经不是个太重要的部分了。
长此以往,不少人对比赛的热情被消耗殆尽。打得过的怎么都打得过,打不过的怎么都打不过。除了个人生活原因以外,热情的消磨是人们不再参加线下活动的最主要原因。人们总想要点新的东西,而不是连续10次比赛获得同一个名次——哪怕是冠军。
上海和广州的格斗环境比北京要好,他们有“正经的”街机厅,玩家的整体水平也更高。说起上海的烈火街机厅,杨宁很羡慕,尤其是烈火的“魔都100°C俱乐部”,那是个更大、更专业的玩家社群,举办各种比赛,队内也有练习约战。相较于北京的散兵游勇,一个俱乐部体系会让玩家的水平更容易提高。
北京的格斗社区叫做“京斗 Battle in Beijing”,也简称叫“BiB”。这是个有点历史的组织,最初由一群在想在北京玩格斗游戏的外国人创办。由于格斗圈子不大,慢慢也吸引到了不少本地玩家。社区的人员流动不可避免,组织者自己也一样,随着人们的工作调动和其他原因,京斗社区的组织者和成员们也不断发生着变化。今天来参加活动的人们大多都没经历过京斗社区最初的时光,没办法给我讲述它的历史,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们自己也已经是京斗历史的一部分了。
“现在这个社区有点太和平了。”杨宁跟我说,虽然和平很好,但他偶尔也会羡慕那些“火药味足”的地方。在格斗游戏——或者其他单人对单人的对抗性游戏里,这都是个挺重要的东西。一般来说,格斗这种硬桥硬马的功夫最不缺火药味。但大家一旦精力下降,没有那么强求胜心之后,就变成了一个个笑眯眯的圣诞老人。没人在乎谁更强,也没人在乎其他人究竟怎么样,输了再也不会回家苦练一周回去复仇。而是笑笑,一起去烧烤摊撸个串,各自回家睡觉了,毕竟第二天还要上班。
杨宁赢了王凡一盘,他从电脑前下来给我解说刚刚结束的对局。谈到某个关键时刻的抉择,杨宁告诉我:“反正也没什么后果,就随便‘择’一下,运气好就赢、运气差就输了。”他顿了顿又继续说,“没有街机厅的投币成本,没有跟不熟的人一决高下的紧张感,我都认识他们这么多年了,输一盘、赢一盘感觉也没那么重要。”
随着夜色渐沉,光线似乎也变得黯淡了,酒吧像是变成了一间老旧的街机厅。人们围坐在一起,屏幕的光映得每个人脸上亮堂堂。
在整个采访过程中,杨宁没跟我说特训的话题,也没跟自己较劲,他拉着我讲了好多故事。在酒吧一个昏暗角落里,我和杨宁面对着一个运行着《街霸5》的笔记本电脑,屏幕里的角色用了一招升龙拳,就像十几年前的《街霸2》一样。
他向我讲述那个时代的故事。当时,杨宁还没开始玩“街霸”,而是专攻“VR战士”。在那个游戏机、街机的网络联机还没普及的时候,有些本地高手统治了附近街机厅后会选择去外地“踢馆”,代表自己的城市而战。再往后,人们又不再满足于跟国内选手打,就把目光瞄准了日本、韩国的高手。
那场《拳皇98》中日对抗战在一个电影院里举行,他们包下了一个放映厅,用巨幕给观众播放游戏画面,杨宁是当年的观众之一。比赛前还有奏国歌的仪式,虽然不是官方国家队,但他们真心认为自己代表国家而战。也就是那个时候,如今名震国内格斗圈的“小孩”曾卓君面对日本高手打出了惊世骇俗的11连胜。
后来,随着街机厅的逐渐消亡,玩家之间的联结也慢慢变淡了。虽然网络的兴起让玩家获得了上网对战的机会,竞技气氛却大不如前。只有几个闪光的记忆刻在杨宁心里:2019年“街霸”CPT上海站赛后,白天各自为战的各国玩家们随机分组,进行了一场谁都可以参加的盛大“后夜祭”。无论是日本、韩国远道而来的职业选手,还是本地的热情普通玩家,都能一起聊天、大笑、饮酒、游戏,直到天亮。杨宁告诉我,那是格斗游戏最好的模样,也是他最想念的、曾经的模样。
兜兜转转,话题总会回到那个街机时代。即使故事们偏离了主题,往着漫无目的的夜空飘去,它们也总会关于那个时候,关于街机,关于西单77街和上海烈火,关于他15岁对冠军的渴望,也关于还没磨灭的竞争心。
在我看来,杨宁是这群人里最怀念街机时代的一个——虽然他嘴上不承认。我问杨宁,是不是一直憋着想赢李军,他摇摇头说:“没这回事。”我又追问:“有人说你去上海加练。”
他回答:“出差,顺便去玩。”
我去采访的那天,酒吧里大概有8台设备,其中6台电视和Switch属于“大乱斗”,一台属于《铁拳7》,只有一个笔记本用于玩《街霸5》,是陈尚禹背来的。“设备都是我们轮流背,我可能背得多一点。”陈尚禹对我说,“基本我到哪,哪就是据点。”不过大部分时间,他们还是固定在在方家胡同的酒吧里活动。
他自称“只是一个维护社区的热心水友”,在整个北京格斗社区里,陈尚禹的水平处于中下段,比赛成绩也基本不能和杨宁、王凡们相比。京斗社区的月赛,他只进过一次8强。他用眼神指向正在决战的几个人,说:“我什么时候在比赛里碰上这几位,就代表要去败者组了。”虽然如此,他对参与比赛、组织比赛的热情却无人能挡。
“有个爱好不容易,”他对我说,“能为社区做一点是一点。”我掂了掂他的背包,一台17寸的外星人笔记本电脑、一组外接音响、格斗摇杆,如果要玩PS4版,还要额外带一个27寸的显示器。每周二,陈尚禹都会背着这些上班、下班,来到方家胡同。
再之前,京斗社区也有其他的据点,从一个酒吧到另一个酒吧,再到下一个酒吧。格斗游戏的社群好像总是与酒吧相连,可能是酒吧老板普遍爱好于此,也可能是这帮老哥们总喜欢凑在一起喝上两杯。
“这儿都是老哥。”陈尚禹吞下一口酒,“我今年也30了,其他人基本上都比我大,或者至少跟我差不多大,新人太少了,新人太少了……”他总是这么说。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和他正看向同一个方向,在“大乱斗”的屏幕前,坐着一个穿着蓝白色校服的中学生,正跟他旁边的人请教游戏的基本操作,有个父亲模样的人站在屋子的角落,眼睛和我们望向同一个方向。
两米之隔的“街霸”这里则是另一番光景。坐在电脑前的是杨宁,跟他对战的人是一个光头,高瘦,身高接近1米9,连鬓的胡子,在人群里很扎眼。人们都叫他大吴,我误以为是格斗之神“梅原大吾”的“大吾”,猜测他是个使用“古烈”、沉稳如水的选手,结果恰巧相反。
“又择错了,又择错了!我怎么打成这样!”大吴性如烈火,每打一盘都要高呼,丝毫不顾及形象。他按键的力度相当大,摇杆的箱体在大吴手里摇曳、噼啪作响,像寒风里的打火机。看他玩得太过入神,我没上去打断。
“喜欢跟自己较劲的人除了杨宁,还有大吴——从老街机厅时代过来的人可能都这样,骨子里有不服输的劲。”陈尚禹向我介绍他,“大吴以前挺厉害。年龄大了之后,要顾及的东西也多,练习量和水平不像前两年了,但参加活动的热情还是在的。”话音未落,大吴就输了一盘。
大吴和杨宁不完全一样,他有点纠结。虽然都在跟自己较劲,但他已经不能像杨宁一样为了比赛而在各个城市奔波了。精力被生活束缚着,投入在游戏上的日子越来越少,在这份热情完全磨灭前,他想尽可能地享受游戏,享受聚会带给他的无限乐趣,也享受在每一把胜负间投入的心力。这不关乎名声和奖金,只是享受。
大吴邀请我去“吸一支”,烟盒和打火机像是他话匣子的钥匙。我并不吸烟,但还是跟了过去。
走到天台,方家胡同的夜亮堂堂的,照得星星寥落了许多。
大吴说,自己也忘记了跟这帮人认识了多久,久到不怎么在乎输赢了。虽然在场上他还像一堆燃烧的猛火,但放下摇杆之后,他觉得有这么一个能聚会的地方,比输赢重要得多。
对这个酒吧,他们还算满意。只不过,还是跟街机厅有些小小的不同。大吴把这形容成一个池塘,小鱼们游得欢实,终究是一潭死水。能来方家胡同的都是熟人,要不就是熟人介绍。而曾经那些街机厅像是一条条溪流,虽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能不像现在一般紧密,但源源不断的新人会让格斗游戏的血脉传承下去。他们更想要这个,街机厅不在了,但文化还留着。
《街霸5》刚发售的那年,国内组织过一次大规模的比赛。很多街机时代的老玩家都来了。他们玩了几天,还是没能留住。他们认为这个游戏变了,运气要素的比重太大,有不少人半开玩笑地把《街霸5》称之为“猜拳游戏”。举个例子,当玩家被对方压起身时,大致上会有两种选择:判断对方投,选择拆投;或是判断对方攻击,选择防守。但拆投会被攻击,乃至打出连段;防守则会继续被投,然后进入下一个猜拳循环。这些改动本都是为了迎合新人做出的,但讽刺的是,新生玩家依然觉得这个游戏太难。心中的壁垒阻碍着人们去尝试它,在格斗游戏式微的今天,越来越少的人会花精力练习一个黄昏项目了。
社区的组织者有个单独的微信群,每天在里面讨论如何招新。几个月前,他们举办过新人赛,但收效甚微,没来几个人。旁边“大乱斗”人很多,甚至有人一边坐着看,一边问陈尚禹,这些人里有没有过来和你们一块玩的?
“一个也没有,不过我们偶尔会去玩玩‘大乱斗’。”陈尚禹告诉我,虽然新人偏少,老人又可能离开,他们还是乐此不疲地举办着线下活动。“有新人来当然开心。不过同样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就当是一个固定聚会,多好。”
“有这么一个地方,对我们很重要。”大吴说。
夜深了,酒吧里的顾客逐渐离开,“大乱斗”区域的学生和父亲早已不见踪影,剩下几个外国面孔还在激战。杨宁、大吴、陈尚禹、王凡和京斗社区的人们不再如年少时般在街机厅度过整个夜晚,他们明天还有工作。陈尚禹把所有设备装进一个硕大的包里,把椅子放回去、桌子擦干净,像是人们离开自己的家。他们都知道,自己总会回到这里,这里是属于他们的。
街上的人影已经寥落,我们走在马路上,前方不时传来笑声。“每周就属今天最开心。”陈尚禹说。
在整个采访过程中,每个人都会表达对街机时代的怀念。不仅是对那些昏黄拥挤的街机厅们,更是自己沉浸在街机厅里的青春年少。而现今他们所做的一切——聚会、打格斗游戏,甚至是把灯光调暗一点,都是对那个曾经的模仿。
那时候的人们已经习惯了街机厅的存在,并且认为它将一直存在下去。
(文中“王凡”为化名,部分图片由火刘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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