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关于家庭、游戏与责任的故事。
5月17日,我在重庆一家游戏厅里看小豪玩《舞萌DX》。小豪今年7岁,身高大概140公分,要踮起脚才能碰到机器上方的按键。他没戴手套,手掌摩擦得通红,神情中却没有任何痛意。一曲结束,屏幕上跳出“Full Combo”的字样。
“舞萌”是日本世嘉开发的音乐街机游戏“Maimai”的译名,玩家通过配合音乐节奏,按下按键或触摸屏幕来获得分数。
小豪打出“Full Combo”的曲子是紫谱难度的《夜に駆ける》,在《舞萌DX》中,难度从低到高分别为绿谱、黄谱、红谱、紫谱与白谱。这首曲子节奏适中,只要有手速,打到“Full Combo”并不是难事,但“98%”的评分足够说明我眼前的小男孩已脱离新手范畴。
《舞萌DX》一局可以玩4首曲子,再次轮到小豪选择时,他依旧选择了《夜に駆ける》。小豪的拼机队友是个大学生模样的玩家,他站得很扎实,力气也略微有些大,把按键敲出“啪啪嗒嗒”的声音。他的水平相较于小豪略高一些,对这首曲子不太感冒。
旁边的玩家告诉我,这个在玩“舞萌”的小男孩最近几周天天来,进步很快,七八成的时间都在玩《夜に駆ける》,圈内人都叫他“‘夜驱’弟弟”。
我对眼前这个因身高不足,吃力地踮脚玩音游的小男孩产生了兴趣,便上前朝他搭话:“不戴手套玩,手不疼吗?”
他没有看我,有点怯生生的,低着头回答“还好,不疼”,然后快速跑向我身后,他的父亲就坐在不远处的休息椅上。父亲递给他一瓶水,大声嘱咐他:“不要乱跑!”
父亲叫老刘,是个有些干瘦的男人,胡茬稀疏,笑吟吟的,小豪上机时他全神贯注地看着,看累了就玩会儿手机,刷两个短视频又抬起头来。机厅的声音异常嘈杂,伴随着“舞萌”旁风扇的呜呜声,我隐约间好像听到老刘在教小豪怎么玩。
在后来的一个多月里,我见过小豪许多次,他进步很快,有玩家会在他结束一首曲子拿到高评分后暗暗地鼓掌。见小豪身边眼熟的玩家多了,老刘会暂时离开休息椅,在游戏厅内到处转转。
我本以为是常规的“父亲带孩子玩游戏”的故事,可我从未见过老刘上过机,他总是手提着水瓶远远地看,哪怕机子空出一台,小豪找不到能一起拼机的队友,父亲也不会起身和儿子一起玩。
老刘来的次数多了,在排队的时候,我偶尔会和他唠嗑。他是个健谈的人,嗓门不小,喜欢用吃惊的语气说话,这给附近的玩家留下了“好打交道”的印象。
我看老刘对“舞萌”里的许多概念都比较了解,便问他要不要上去陪小豪来一局,“有的时候人少,您上机拍两下也不耽误别人,玩家们还是挺乐意看到有路人来尝试的。”
他听见我的话一愣,又摇摇头。“这不合适吧?”说完,他的目光又回到小豪身上。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再三追问下,老刘同我分享了他的故事。
上世纪90年代初,一个秋日的傍晚,天气凉快得有些过头,还在上一年级的老刘将在回家路上被几个同学拦住,询问要不要一起去游戏厅。他有些不安,有些犹豫,还没想好怎么答复便被同学们拉着上了路。
游戏厅里很热,空气中能闻到淡淡的烟味,这让老刘有些不适,但他的注意力马上被两名玩格斗游戏的玩家吸引过去。他们技术很好,打得难舍难分,旁边早已挤满了乌泱泱一大群人。
花5毛钱换2个游戏币,就可以痛快地来上一局,但老刘摸了摸口袋,他一天只有2元早饭钱,除非不吃早饭,不然实在挤不出钱。
双人格斗游戏的机器前总是坐着人。当时没有排队的说法,大家默认采用最原始的擂台竞技模式——赢家可以继续玩,输家只能在后面等着,赢家下来自己才能上场。放学时是游戏厅人最多的时候,老刘不敢上去一试,他总是在一旁站着,也会为在座位上的玩家加油。
但他不会看太久,回家晚了,不仅饭菜会凉掉,还会遭到母亲的盘问。老刘说,他就是那时对电子游戏产生兴趣的。
在小豪排卡时,老刘会掏出手机,看看《Dota 2》的直播和视频。这款游戏是老刘的青春,但比起青年时期对《Dota 2》深深的热忱,叫上朋友们一起去网吧开黑时的快感,他现在更喜欢看别人玩游戏,就像小时候在游戏厅里为格斗高手们加油一样,他现在把对游戏的爱都转移到了小豪身上。
“刚结婚的时候,我玩《Dota 2》的排位模式,那还是偶数届中国队能拿冠军的年代。后来我的分一直掉,越打越菜,现在只看看比赛了。”老刘压低声音说,语气中有些落寞,他已经近10年没有玩过游戏了。老刘的妻子——后来我叫她张姐——并不是一个游戏玩家,也难以与老刘对游戏的感情共鸣,柴米油盐成了生活的主旋律。
《魔兽世界》也是老刘的青春回忆,2020年左右,有旧时好友喊老刘回坑怀旧服,老刘十分罕见地动了玩游戏的念头。但怀旧服开荒需要时间,每天都要到公会定点“上班”,他不得不去询问张姐的意见。
张姐不了解《魔兽世界》,也不了解什么是怀旧服,只是听说要花许多时间,就一口回绝了老刘。老刘在建筑工地工作,每天在家里的休息时间并不多,如果这仅有的休息时间要全部留给游戏,张姐绝对不会乐意。她的观念十分朴素:“玩游戏是为了娱乐、高兴,要是影响到生活了,那就是害人。”
“又进步了。”看到小豪向自己跑过来时,这个有些干瘦的中年男人眼里亮起了光,老刘同小豪谈着游戏过程中没处理好的地方,还会对曲子的难度评价一番,不停地鼓励着儿子。他的语气透露出兴奋,作为玩家的老刘可能已经不在了,但一个父亲仍然可以为儿子感到自豪。
“这不合适吧?”老刘的话一直回荡在我的脑海中,他拒绝得很委婉。往游戏机中投入3个币,陪儿子小豪打上一局,还能增进父子感情,这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但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在担负起家庭的责任之后,总会觉得自己已经过了玩游戏的年纪。不过,虽然无法从休息椅上起身,过往的游戏经历也能让老刘有点“本钱”,去引导小豪有一个美好的游戏童年。
6月17日,重庆的天阴下来,小豪在《舞萌DX》前的专注度却没有减少,空气略微有些黏稠,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见他如此用功,我便想请他玩一局,他拿着我送的游戏币兴奋地朝张姐招手,张姐叫他向我说“谢谢”。
小豪打歌时,张姐就倚在机台后方不远处的抓娃娃机上,谨慎地观察着周围的人。连路过的人都能感受得到,她无法融入这家游戏厅。
一两个月来,我见过张姐不到5次。5月底是我第一次见张姐带小豪来,她似乎觉得闷烦,在游戏厅内来回踱步,等小豪下了机,便拉他出去透气。母子俩趴在商场二楼的玻璃护栏上,安静地看着楼下圆形场地中举办的篮球活动,尽管欢呼声一波接着一波,但小豪兴致寥寥,不时回头看向游戏厅门口,惦记着排队的进度。
张姐说,小豪接触《舞萌DX》纯属偶然。去年疫情还未结束的时候,一家三口去沙坪坝金沙天街玩,小豪在那里的游戏厅试了一盘《舞萌DX》就喜欢上了。后来,小豪还想继续玩,但家附近没有游戏厅,加上疫情出行不便,父母没法再带他去30公里之外的沙坪坝。
张姐像是觉得儿子陌生起来,“我们也带他玩过其他音游,例如‘舞立方’‘太鼓达人’,他都不满意。”以往小豪无论接触什么都是3分钟热度,她第一次见到儿子对一件事如此执著。
由于身高太矮,小豪要打到机台上方的按键并不容易,在游玩过程中他不停地踮脚,玩兴奋了还会小跳一下。这不是个好习惯——想成为一个熟手,首先得站得踏实。我也比较担心小豪因此崴到脚,那样不光没法来游戏厅,生活也会受影响。
我和老刘都建议他只打内圈,但他像一个真正的内行一样拒绝了:“我习惯了打外圈,内圈找不到节奏感,这个游戏厅的哥哥姐姐们都是打外圈的。”
小豪曾要老刘把家里的小木凳子带来,让他垫着脚玩。他觉得因为身高,进步的效率太慢了,踮脚玩得也不大痛快。
父亲没有同意:“怕他摔了,不好跟他妈妈交代,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说不定多踮一踮,还能长高呢。”小豪虽然看起来活跃,但年纪太小,体力总归有限,踮脚踮久了也会喊累,次数多了便会和老刘说“想要回家”。
老刘是希望听见小豪说这句话的。小豪想玩游戏,他会支持,但坐久了也总觉得乏味。
6月下旬,我发现小豪的水平更进一步,好几首13级的曲子都能玩到“98%”以上,便建议他去试试段位挑战。小豪说他的水平还不够,却对这个游戏最难的几首曲子很感兴趣。在“舞萌”中,这些难度极高的曲子被称为“大歌”。
有几次选曲时,他会把选择模式调成“等级”,然后往右划到“14+”“15”,这两个等级是大歌的范畴。他盯上好一会儿,再换回“12”“13”,选择自己喜欢的曲目。小豪似乎继承了一点老刘的性格,不太敢去尝试,便去问父亲,他现在的水平适不适合去打这些“大歌”。
“玩游戏应该循序渐进,你12级和13级的曲子都没能打到完美,连‘99%’都打不到,就要去打14级和15级的曲子,万一受挫了怎么办?”老刘有些固执,他倒不担心别的,只怕7岁的小豪受了打击,半途而废,将这唯一的爱好给丢掉。
“像《Dota 2》一样,低分局的选手去打高分局,只有死路一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游戏的热情就会被消磨掉。”按老刘的经验来看,越级挑战并不是一个好行为。
小豪噘着嘴,想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那天小豪在家里哭了好久,张姐看不过去,就把老刘说了一顿。在张姐看来,小豪想玩就让他玩,就算老刘是老玩家,用过往的游戏经验套在现在的孩子身上也不太妥当。
次周我再见到小豪时,他正在玩一首叫《躯樹の墓守》的“大歌”,由于难度实在太高,他跟不上音符的节奏,等到结算时连“80%”的评分都没有。“舞萌”评分达到“80%”才算通关,小豪的挑战失败了。
老刘依旧坐在休息椅上,“大歌”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他没办法给小豪任何提示与建议,只能看着屏幕上一个又一个“Miss”,看着小豪踮着脚迷失在音符圈的海洋里。游戏结束后,小豪有些沉默,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排队。
后来,我问小豪玩完“大歌”后有什么感想。
“好玩!”他没有任何气馁,照旧向老刘跑去,趴在老刘的肩膀上,父子俩一起看起了《Dota 2》的赛事视频。
张姐从来没接触过电子游戏,本能地反对小豪去游戏厅玩“舞萌”,出于对孩子的尊重,张姐表示玩可以,但不能影响成绩。提到成绩,她的表情就会变得特别严肃,这种严肃带来的压迫感甚至胜过她对游戏厅的厌烦,我实在难以把聊日常话题时温声细语的张姐和聊小豪成绩的张姐联系到一起。
老刘回忆,有一次张姐察觉到小豪因上课想“舞萌”走神导致成绩下降,不仅勒令小豪不能去玩“舞萌”,还没收了他的iPad。老刘说,他很少见张姐情绪那般失控过。
作为游戏媒体编辑,我当然了解“防沉迷”,但站在玩家角度,我仍然觉得有点可怜:“舞萌”是小豪唯一的课余爱好,连这个爱好都剥夺了,何尝不是一种残酷?我对老刘说了自己的想法,老刘回答,他也这样觉得。
“你不担心他学习成绩下降吗?”
“都是过来人,顺其自然。”说完,老刘忍不住笑了,我也跟着他笑了起来,“就算成绩下降了,也不可能不让他玩,最多减少一些他玩游戏的时间。”作为一个有家庭的中年男人,游戏对老刘而言,说是奢望也不夸张。而在面对自己的孩子时,他想让小豪多享受一点游戏的快乐。
老刘又对我说起一件事:某天,他听说朋友家有Switch和《健身环大冒险》,便想借来玩玩,和小豪一起在家里活动活动,张姐却坚决反对。
这件事我听张姐和老刘都说过,内容却截然不同。张姐表现得仍然很严肃,她觉得一个人花太多时间玩游戏不妥当,去游戏厅玩音游毕竟是在外面,“把游戏带回家”的程度就不一样了——哪怕她知道《健身环大冒险》确实能锻炼身体。老刘却告诉我,张姐表面上是在限制小豪,但实际上是在限制他,本来休息的时间就少,她更想让他把休息时间花在家庭上。
作为局外人,我没办法判定谁说得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老刘和张姐互相达成妥协,在“舞萌”前大口喝水的小豪成了最自由洒脱的那个人。
“‘夜驱’弟弟进化了,他现在一直在打‘茄子’,或许我们以后该叫他‘茄子’弟弟?”和小豪一起玩过的音游玩家在交流群里说。
“什么?我不会打‘茄子’,以后都不敢跟他拼机了。”
自从尝试《躯樹の墓守》以来,小豪就迷上了高难度的“大歌”,紫谱打不来,就从红谱开始练。“茄子”是歌曲《QZKago Requiem》的绰号,也属于“大歌”之一,这首曲子红谱的操作细节处理起来比许多紫谱曲都麻烦。
小豪只有7岁,父母带他去玩游戏,这件事让不少玩家心生羡慕。交流群里有玩家打趣说:“我7岁还没有‘Maimai’,我还在玩泥巴。”比起小豪,大多数00后玩家小时候只能自己摸索有什么游戏玩,更不用提得到家长的支持了。
在我看来,小豪一家属于典型的“80后父母家庭”,母亲没怎么接触过游戏,甚至反对游戏,但会尊重孩子的爱好,不会干涉得太厉害;父亲在《传奇》《Dota》《魔兽世界》的熏陶下度过青年时期,往往支持孩子玩游戏,或多或少把自己作为玩家时的经历投影在孩子身上。他们的共同点是,不会对孩子呼三喝四,反而是细心讲道理,也不会视电子游戏为洪水猛兽。
“现在的年轻人都是玩手游吧?‘舞萌’我之前还真不知道,这应该属于青年文化?他才7岁,有的时候还是会怕他接触到不好的东西。”
老刘确实老了,他也会渐渐感到害怕,怕7岁的小豪接触到太成人、太负面的东西,毕竟现在互联网太发达,想保护小豪也力不从心。
“只希望他能晚一点接触到游戏中成人、黑暗的那部分内容。”老刘和我说。
我问他:“多晚?”
“做父母的,当然是希望越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