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开心,为什么要玩?
“给中路一个眼,谢谢。”
“来来来,给你给你。”
“谢谢姐姐。”
“没事,我很菜的,你带躺就行。”
“诶,你的声音听着好像《刀塔101》里的那个阿姨呀!”
彦姨刚开麦回了两句话,就有队友觉得耳熟。
《刀塔101》是最近一两个月来“刀塔”社区里最火热的活动。普通玩家参赛,选拔打“刀塔”最出色的人,跟选秀节目一样。国内“刀圈”比较集中,彦姨又算是“明星选手”,在鱼塘里玩上几局,经常会碰到对她有印象的水友。
“哎呀,都改了ID了,竟然还是被你们认出来了。”彦姨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听起来有些无奈,又有点高兴。
这是彦姨在斗鱼直播的日常。彦姨不讨厌被水友认出来,这一天是个例外——她在练习玩“大哥”,也就是1号位,名副其实的团队核心。她平时主玩辅助,拉野插眼、团战甩几个技能,没什么压力;“大哥”不一样,补刀、参团、“刷打结合”,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讲究大局观和判断力,对操作的要求也很高。如果打得不好,输掉了,还容易被队友埋怨。
进入游戏前,彦姨把昵称改成了“练练手”,就像刚拿驾照的司机在后车窗上贴一张“新手上路,请多关照”一样——不一定用得上,但权当预防。只要事前声明了,队友一般能体谅。直播间的名字也改了,“阿姨这1号位太丑陋了”,一样,算是先打一剂预防针。
彦姨的角色是“主宰”,尤涅若,一名戴着面具的剑客。这是她玩得最多的1号位之一,平时更多人会管这个英雄叫“剑圣”,因为在《魔兽争霸3》引擎制作的《刀塔》中,他沿用了兽族英雄剑圣的模型。彦姨习惯叫他主宰,她没玩过“刀1”,对她来说,主宰就是主宰,而且不一定使剑——她买了一把翡翠色的大砍刀,又宽又厚,足有等身长。角色把刀扛在肩上,疾步向前,只有接近敌人时才会压低长刀,伺机攻击。
主宰是一个对线强势的英雄,但对操刀者的要求也高,除了补刀,还需要不断消耗对手的血量,用强大的技能威慑对手,找准机会,一击必杀。想打出这样的效果并不容易,彦姨的操作不太熟练,反倒被对手压制了,失误死了两次,等级差距被拉开,站不住线,只能钻进野区混经验。
“阿姨,不能老打野啊。”
“还是得吃兵线,经济不行。”
“这刷钱效率不够高啊。”
“别直接出电锤,先猎鹰战刃,过渡得舒服很多。”
直播间里弹幕纷飞,观众替她着急,一些人给建议,一些人指出哪些地方做得不对,友善的提醒居多,但有的也有指责的意味。彦姨一边玩一边看,观众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因为自己“大哥”玩得不好,只要听起来占理,她都愿意试试。这局队友玩得不错,人头数始终是对方的两倍,装备和经验已有碾压的势头。他们一鼓作气,不到40分钟就推平了对手的基地。
后来一局,彦姨选择了幻影刺客(PA)。局势不好,没过多久就被对面压在高地上打。关于下一件装备出什么,弹幕你一言我一语,意见不和,倒比玩游戏的人先吵了起来。一拨人说黑皇杖,有了魔法免疫效果才有输出空间;另外几个人说优先黯灭,如果没有攻击性道具,活着也打不出伤害。彦姨拿不准主意,一旁的老公看了看说,先黑皇杖吧,才一锤定音。
这局他们输了。PA装备不好,打团切不死人,魔免时间过了,反被对手一套送回泉水。彦姨尴尬地笑了笑,下一把选回了辅助。这次是赏金猎人,一个刺客型角色,团战时甩甩飞镖,其余时间就隐身躲在一旁,打得差不多了,才跟着队友进攻或撤退。
“他们总说赏金打辅助‘太毒瘤了’。哎,不过确实好玩儿,一拨团战如果赢了有好多钱。”彦姨提到之前的对局,依然乐不可支,“我又想玩了,真好玩。”
彦姨是刀圈里的“红人”,单凭声音就被人认出来的情况不常见,不过确实有很多玩家认识她——起因就是《刀塔101》。
这个节目源自主播Zard的一次整活。“刀塔”是靠实力说话的游戏,技术好的能碾压技术差的,低分段环境对玩家极不友好,一些高分段玩家喜欢开小号“炸鱼”,对线期轻松打出优势,中期雪球越滚越大,杀得新人体无完肤。加上游戏有一定门槛、喷子多,一言不合就开骂,不少新玩家两三局就被打得劝退。
说来有点悲伤,大环境由玩家群体决定,改变不了,只能从小地方做起,沧海一粟,但多少是一分力量。Zard是刀圈里有名的主播,有很多粉丝,他在直播中说,一开始只是想带几个“鱼塘原住民”上上分,再教他们一点东西。没想到遇见了不少有故事、有热情的忠实玩家,像是56岁的大叔,或者是在“卫士”等级(天梯1000余分)苦战的“少年”(游戏ID)——彦姨也是其中之一。刚开始,观众听说有一个48岁的“刀斯林阿姨”玩了14000小时,简直难以置信,真的有人这么玩吗?
彦姨是名副其实的“元老级”玩家,之前也接触过“刀1”,大概是2005年,老公和几个朋友开黑,她在一旁看见五颜六色的小人打成一片,觉得很有意思,便说让她也试试。老公说,你可拉倒吧,这游戏不适合你,肯定玩不了3天。
老公姓王,在厂里当工程师,身边人管他叫“王工”。不过相比工程师,他更像是一个万事通。每次公司引进新设备,没人搞得懂,他就上去研究。左敲敲,右捣捣,先根据经验试运行,不懂的再翻说明,三两下就能弄明白。他对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强,又乐于钻研,连年纪小他一半的人,都不一定有这样的习惯。
游戏也是一样,王工玩过的游戏很多,什么类型都愿意尝试,和儿子一块打通了《双人成行》。我去采访王工时,TGA还没颁奖,他已经说这是自己心目中的“年度最佳游戏”。他推荐女儿去玩《空洞骑士》,还陪儿子玩《胡闹厨房》。父子两人玩得开心,彦姨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王工游戏品位不错,经常翻游戏资讯,又爱看游戏直播,他就像一颗雷达,瞧见了什么好玩的游戏,就传播给大家。有时是随口一提,有时是在饭桌上闲聊,儿子和女儿听了,就决定要试试。彦姨不太一样,任凭老公说得天花乱坠,她还是只玩《刀塔2》。
彦姨玩游戏大多是王工给带入坑。之前他们一块玩过《梦幻西游》,彦姨不是很喜欢,理由是是“有点幼稚”,偶尔玩玩还行,提不起劲投入精力。另一个是《魔兽世界》,“也玩过一段时间”,练了个牧师,老公和朋友打副本时,叫上她一起,但她不愿意独自去做任务。“地图特别大,我老是找不到方向,跟个傻子似的。”彦姨笑着说。
“刀塔”也是一样,大概是2005年,彦姨和老公北漂,临时和几个朋友住在一起。一天,两人在玩《梦幻西游》,朋友扫了眼,指着自己屏幕上的《刀塔》说,来玩这个,好玩。老公兴致高涨,研究了几局,一上手就停不下来。彦姨试了试,却兴趣索然,“War3”的引擎下,画面灰蒙蒙的,看着挺惨淡。她玩了一局矮人火枪手,既不适应移动视角的方式,也不会给单位编队,鼠标滑一下视角飞出老远,匆匆拖回来,英雄早跑没了影儿。彦姨感觉没劲,玩了两局,草草地关掉了游戏。
正式入坑是在2013年,那时《刀塔2》国服刚开测,王工早已退了坑,但毕竟是老玩家,还盯着圈子里的新消息,新游戏上线,怎能忍住不看一眼?下载,安装,注册账号,一气呵成,他玩了两局,又撺掇彦姨试试。这次可好,一玩就上头,彦姨克服了新手期,彻底迷上了这款游戏。从那天起,彦姨几乎每天都玩,少的时候两三局,多的时候连着十多个小时,下午忙过了打开电脑,一直到天亮才合眼。
时间一晃就是8年。
彦姨爱玩“刀塔”,但不爱玩“大哥”。
喜欢“刀塔”的原因很简单,好玩。展开来说是“团队感”。这是一个团队游戏,5v5对抗,队友间的配合至关重要,游戏内置了语音系统,玩家按下设定好的按键,电脑会录入说话的声音,再播送给4名队友。网络上的玩家互不认识,但聊上两三句,彼此的性格就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推塔开团,进攻撤退,一局游戏下来,语音声连绵不绝。
另一种情况是“开黑”,彦姨属于这种,她“不喜欢单排”,玩游戏时总是和朋友组队。游戏内置的语音不通畅,老是有“沙沙”的杂音,说两句还行,如果保持接通,满耳朵都是白噪声。一般来说,打之前要提前和队友准备好联络方式,彦姨会建一个YY频道,邀请队友加入,等所有人的语音连入同一条线,才算准备齐全。几个人一边聊天,一边等候匹配。
聊天的内容很随意,生活、工作、游戏……天南海北,好似一锅大杂烩。前一句还在研究版本的强势英雄,下一句就有人说,这局打完了要出去喝酒。彦姨抓住话头问,你们年轻人喝完酒,是不是还要去打牌、唱歌?
彦姨的朋友以年轻人居多,“都是些90后的小朋友”。人们都说“三年一代沟”,但彦姨和“刀友”交流起来畅通无阻。聊天的内容离不开游戏和生活,无论是哪方面,彦姨都经验十足。彦姨的操作可能没那么灵动,但在鱼塘里泡得久了,一些道具的俗称、英雄的简称,还有战术套路,早已烂熟于心。对局经验丰富了,对玩法也有一套自己的理解,和人交流时慢慢倒出来,就像木桶舀水一样自然。
“经常玩的水友,有什么心事也会跟我说,比如今天阿姨我失恋了怎么着;那个女孩我很喜欢,你说该怎么办;她就是不接受我了呀,又怎么怎么……都会跟我说。”彦姨心态年轻,观念开放,打心底里替网友考虑,聊得熟了,她就像个亲切的长辈。年龄小一点的朋友,有些话不愿跟身边人讲,和彦姨隔着屏幕,反倒放得开,打开了话头,把肚子里的苦水一股脑地往外倒。
“小朋友都说,‘阿姨跟我们没有代沟’,经常听到的一句话是,‘要是我妈像你这样就好了’。”彦姨自豪地说,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好多人现在应该也不是小朋友了。”
所以,玩“刀塔”的乐趣基本上来自和朋友交流。彦姨喜欢玩辅助的原因也是如此,状态好时上前压制,没血了就回撤,不仅靠手头操作,嘴上还要和队友沟通。配合得好了,彼此有了一种默契,做一个小动作,不用过多解释,另一个人已经迎头跟上,对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撂倒在地。游戏的魅力就在于此。玩得好固然开心,但和朋友交流通畅,又是另一种快乐。
“我喜欢跟人接触,跟人玩。有人跟我玩儿,我就特别高兴。”彦姨说完,又乐呵呵地笑了起来。玩辅助时,她把队友保得好了,装备大成,带团队“躺赢”,她也跟着高兴,不仅是因为赢了,还因为“大哥”是自己保出来的,有成就感。
可如果是自己操刀“大哥”,彦姨就有些紧张。她平时几乎只玩辅助,拉野、排眼、做视野……门门在行,但补刀差一截。游戏里,玩家把补得差的情况调侃为“随缘补刀”——点一下攻击键,英雄连续地朝小兵发动攻击,能不能打到最后一下,全凭运气。彦姨经常就是“随缘补刀”。要想补好兵,不仅要控制小兵的仇恨,还要和想要反补的对手斗智斗勇,玩得不好就抢不到刀,心里窝起一团火,却也没处发泄。急了冲上去和对手拼一拨,也是输多胜少,玩得挺憋屈。
“感觉‘大哥’比较孤独,也很无趣。前期就是补刀,团战也不跟,如果是劣势局,还要蹲在野区一直刷钱。”彦姨忍不住抱怨。
“然后呢,只有队友团战打得好,才能去收割一下,然后没有大招了,又蹲在野区‘刷刷刷’。”彦姨忍不住笑了,“特别单一,就很无趣嘛。”她喜欢笑,每次说到了自己玩得不好的地方,或是感到不好意思了,总会笑一笑。
就“刀塔”来说,除了孤单,玩“大哥”也要承担更多压力。不少玩家享受打钱的过程,补刀、刷野,效率是需要考虑的一点,安全性又是另一方面。判断敌人位置,躲避追踪,打钱的过程也是在和对手斗智斗勇。顶尖的职业选手被玩家称为“雷达”,因为对手抱团找人,明明没有视野,却总能猜到他们的位置,再灵敏地绕开。对手无功而返,消耗了战力,替队友拉扯出发育的空间。
就像《蜘蛛侠》里的那句名言,“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同样是玩家,辅助花了15分钟保护你,怎么说也得打出一个好战绩,才算不孚队友的期待。连死几次之后,队友不说话,自己心里也憋得慌。彦姨玩“大哥”时,不断提到“菜”字——说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哎,我这1号位,也太菜了。”彦姨经常这样说。
彦姨玩“大哥”快乐吗?其实还是快乐的。她的朋友知道她玩得不好,组队就特别关照她。人们都说“刀塔”的环境冷酷,总是指责队友,但如果是认识的朋友,气氛就缓和许多。不少队友平时看彦姨直播,一起玩的时候相当友善,甚至拍着胸脯说:“阿姨,这局我尽全力了,您躺着就行!”
遇到这种情况,彦姨也愿意玩“大哥”。游戏中5个玩家分工各不相同,但有互通的地方,练好了“大哥”,玩辅助时能更好地理解敌我双方的对局思路,压制对手,支援队友,操作游刃有余。但彦姨不是每次都能凑齐5名队友。偶尔她也会遇见路人,其中少不了不认识的人。如果挑了一个扛大梁的英雄,又玩得不好,难免有抱怨两句的。遇到态度差开骂的,彦姨就屏蔽掉,假装听不见。如果只是吐槽,她就笑着打个哈哈,说自己菜,还在练,坑了队友,不好意思。
“队友只要不骂人,要是跟我说哪儿做得不好,应该干啥,我就没什么感觉。我去按他说的做就是了。”彦姨说。她并不为这样的行为感到气愤或是难过。彦姨心态好,看得开。他想说就任他说,我玩我的,不被影响就行。
这天一次对局,彦姨选了虚空假面,跟她走一路的人经常玩这个英雄。她就问,出门装该选什么。得到的答案是“毛毛帽”,撑血量,提高容错率,敏捷系的核心都可以出这个道具,顺着合成“猎鹰战刃”,过渡装,加攻击和回复,好用。
对局的情况不是很乐观。彦姨和队友配合得不好,连死了几次。再上线时,等级差被拉开,对面猛烈施压,她很难补刀。
“哎,为什么小兵一丝血我还是补不到,怎么会呢?”彦姨连漏了几个刀,忍不住抱怨。
“菜。”一个队友幽幽地说。
彦姨笑着骂了一句。
“滚蛋!”
彦姨其实不反对别人来“教”她,日常生活中,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她在拿主意。老公和女儿的性格比较随意,“属于万事不操心的那种”。这点父女俩特别像。吃饱了,睡足了,工作回来就痛痛快快地玩。谁也别管,谁也别问,也别想找他们拿主意。就算问了,得到的答案也特别“固定”。
“中午吃什么?”
“随便。”
“屋子的装修风格有偏好的吗?”
“没有。”
“家具买哪个牌子的?”
“你看着办就行。”
到头来,煮什么菜还是彦姨决定,装修也是由她一手操办,家具买好了,摆了十多天,问父女是什么颜色的,“想想啊,没注意”。
“其实我也希望像游戏里那样,有人教我这个怎么弄,那个怎么弄。但是我老公和女儿的性格就决定了,可能家里有什么事儿,我要多操一些心。”
“谁操心,谁就做主嘛。”彦姨接着说。
生活中老是做决定,到了游戏里是不是会想放手?除了照顾家人,彦姨还做过化妆品生意,早年在微信上试水,联系厂家,进货出货,没想到销量相当不错。后来转变成代理经营的模式,管理手下100多个团队,供应商发展到了泰国和韩国的化妆品品牌,最后自己起家。效益最好的时候,单是面膜,一天就能出几百箱,算下来日流水有几百万,网上假冒她的品牌都有好几家。
巨大的利益把人际关系搅成一团。彦姨是山东人,和人们的第一印象一样:心直口快,做生意讲感情,轻利益。做人为先,赚钱为后。生意起步时,她尽心尽力,产品从设计到包装,再到最后成品的样式,都是她一手操办。如果把团队的合伙人比作司令,彦姨就相当于军师。司令有不清楚的,拿不准主意,彦姨就替他参谋。观察市场,判断决定,顶梁柱的工作,全落到了彦姨的头上。
后来,合伙人眼看事业小有所成,为了分到更多的利益,不惜和曾经的团队反目。彦姨没料到他是这种人,口头承诺全部做空,当时说得天花乱坠,股份、金钱、品牌归属权……到头来全是一场空。为了稳住团队,合伙人表面上假装客气,背地里编织谎言,其实心里早就打算独吞成果。彦姨气不过,做人不该这样。她吵了两次仍不见效果,就退出了。
后来回想起来,要怪还是只能怪自己,道德观念的约束力太小。“信任虽然是无价的,但又是最容易出错的。”碰上了金钱,什么都能抛到脑后,哪还管什么是非曲直。真正约束人的,是法律。可是“当时就没有法律意识,傻呵呵的,跟着人家干了很多年”。
“还是我们太单纯。”彦姨说。
回过头来看,相信所有人都是朋友,相信自己付出了就能换回来等价的回报,相信真心待人就会被人真心对待,其实是一种幼稚。世界是冷酷的,如果总想用理想的态度去对待别人,反而不能保护自己。
和现实相比,“刀塔”的世界是单纯的。愤怒的情绪直接、炽烈,但相当简单。脾气差的玩家讨人厌,但不难理解——他们可能在生活中受了气,才到网上发泄一通;可能本来就是坏脾气;可能话说得难听,但仅仅是习惯使然,其实心里没那层意思……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中的人际关系鲜有如此单纯的时刻,一局游戏结束了,就是一段关系的终点,没有利益的纠葛,大家只是玩了一局游戏,点赞也好,骂两句也罢,可能以后会碰见,也可能再也不见。
“我觉得,有时候‘成熟’也不全是一件好事。因为如果你愿意去相信一些情谊和友谊,或者说伙伴关系,整个人会显得更加美好一点。就像做生意就得签合同,即使是朋友,也要先说清楚利益关系,这样做是没错,但……就好像能够无条件地信任好朋友是一种特质,而这种特质会让一个人更加可爱一点。好像认清残酷的现实之后就会失掉这些。”听彦姨说完后,我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我真诚地这么觉得。我曾为一些真挚的情感而感动,无论是生活中遇见的,还是在影视作品中看见的,那些闪光的、理想化的东西。这些东西让我感受到了美好,它们塑造了我,让我相信一个美好的世界应该是彼此信任的,而不是计较的。人们行为的出发点应该是一些更为宏大的事物,而不是——至少第一点不应该是利益。
我无疑确信这是正确的。可是如果这会让我受伤——我也切身体会过,以善意去对待别人,得到的可能只是嘲笑、白眼和伤疤——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些,还罔顾现实地追求理想,那这是不是一种“幼稚”?
彦姨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我,可能看了眼手机,接着叹了一口气。
“唉,我这跟你说这些,就发现这个世界真是……刚刚有个小孩不停地给我发消息,我说发啥呢,然后点开一看,发现微信群里头全在骂。”
彦姨有一个水友的微信群,50多人,平时开黑组队,都在群里沟通。“他刚才一直给我发,我也没看,然后打开看了一眼,看见他们好像是在骂人。”
“有一个小朋友在里面发了个二维码,然后说,开黑的玩家进去,里面是他自己建的一个群。”彦姨说,“然后群里可能都是我的粉丝,有一个小孩,我也不知道是谁,反正就看不下去,说你跑到这个群里拉人,到底是什么意思。然后两个人就在那骂起来了。”
“骂了好久,几十条信息了。”彦姨一边说,一边苦笑。
“所以说,这个游戏里的人,真的是参差不齐。如果说因为哪个人骂人,自己不玩了,那最后游戏里,是不是剩下的全是这种人?”她说。
除了玩游戏,彦姨的爱好不多。
养花是其中之一。彦姨的家有两层半,一楼和二楼,楼顶还有一片露天的阳台。露台宽广,阳光充沛,她在里面养了几十盆花。手机相册里保存了不少照片,都是在晴朗的日子里拍的,鲜艳又明媚,花朵的边缘还泛着淡淡的白光。院子里有月季、凌霄、米仔兰、木香花、叶子花、栀子花、牵牛花……抬头看,还有几条丝瓜,悄悄地从铁丝网上垂下来。
好像没有其他爱好了。前几年开咖啡店,偶尔还冲几杯,半喝半玩,但后来经营不善就不干了。玩游戏,养养花,替家人做饭,就占掉了大头,剩下的时间也不知道花在了哪儿。
想来想去,她想到了好多年前喜欢跳舞。
那是上世纪的90年代了,去舞厅跳舞正是年轻人最时髦的娱乐方式,彦姨那时20多岁,当然也不例外。那个年代的舞厅和现在不同,没有闪烁的射灯,也没有五彩斑斓的迪斯科球,都是大众化的舞厅,装潢并不豪华,不过场子特别大,天花板上悬挂着数不清的白炽灯管,永远热闹地开着,把场地照得雪亮,“跟大白天一样”。
舞厅的周围有一排连椅,特别长,绕场地环了一圈。舞厅的环境好,场地内的人跳舞,跳累了的坐椅子上歇息,手搭在膝盖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其他人。那个年代的人酷爱跳舞,跳“国标”和交谊舞,舞者互相较劲,炫技似的比拼舞技。进门的地方有小卖部,能买到水、饮料、瓜子,还有烟卷。不过没人在室内抽烟,都是去门口,跳得火热了,喘口气,月光洒下来,一团热气吐进清新的空气里。盯着烟雾,思绪好像飘上了月亮。
那时候跳舞很便宜,30块钱办张卡,能不限次地跳一个月。她每天都去,可惜后来不流行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身边人更喜欢跳广场舞。好处是免费,坏处是缺了气氛。夏天在外面跳舞还凑合,冬天可不行,北方的冬天太冷,想跳舞的人只能“走场地”,租一个室内的地方,一个月也很便宜,但仍然不是舞厅的那种环境。
单纯的舞厅慢慢经营不下去了,“夜总会”性质的倒是蜂拥而起,店里仍可以跳舞,但灯光昏暗,男人和女人黏在一起,大理石茶几上摆满洋酒,不停有人拿着话筒唱KTV,搞得乌烟瘴气的。“我们去过一两次,后面就不能再去了。”
彦姨已经很久没去跳舞了,她偶尔会想起舞厅里的那条长椅。男女老少都坐在上面,列成一排,就像学生一样。大家轮流上台跳舞,上面的人跳,下面的人看,累了,就笑着倒在椅子上休息。
采访结束后,我偶然翻到了彦姨的Steam个人资料。页面的下方有留言板,只要点进这里,即使不是好友,也可以留言。因为“刀塔101”,从上个月开始,留言板里就挤满了水友的祝福。
“加油阿姨,谁说老年人不能玩‘刀塔’!”
“姐姐加油!”
“我想跟大姐姐开黑!一定很快乐,心态好好!”
“铁血刀斯林,致敬!”
……
留言按照时间排序,密密麻麻堆了快10页,彦姨的回复反而在相当靠前的位置。“不好意思啊。我不太会用这里,邮箱收到提示才看到。感谢大家的喜欢,感谢大家。”她也没想到水友这样热情。
我继续往下翻,11月以前的只有寥寥几条留言,要么是广告,要么是来自路人队友的评价。今年最早的一条是4月20号留的,只有几个字:
“加我兄弟。”